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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书网 > 冰与火之歌卷1-权利的游戏 > 第三十六章 丹妮莉丝

第三十六章 丹妮莉丝

维斯·多斯拉克的“马门”乃是两匹巨大的青铜骏马,后足站立,前脚高跃,四蹄相会于离路面百余尺的高空,形成一个尖顶圆弧。

丹妮实在不了解,这座城既无围墙,何需城门?……犹有甚者,她举目所及居然没有半栋建筑。然而马门依旧矗立在此,硕大无比,美丽逼人,两匹大马为远方紫­色­山峦的风景加上了边框。卓戈卡奥领着卡拉萨从它们的马蹄下经过,沿着诸神大道继续前行,血盟卫们紧随左右,青铜骏马则在碧波荡漾的草原上洒下迤长的影子。

丹妮骑着银马跟随在后,护送她的是乔拉·莫尔蒙爵士和再度上马的哥哥韦赛里斯。自那天在草原上发生事故,她让他走路回卡拉萨后,多斯拉克人便语带讥讽地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雷马尔卡奥,意思是“酸腿国王”.次日卓戈卡奥提议让他搭乘马车,韦赛里斯答应下来。倔强又无知的他,却不知这正是对他嘲弄。因为只有太监、残废、孕­妇­和老弱幼孺才搭马车。为此他又得了个新译名拉迦特卡奥,意思是“马车国王”.哥哥竟还以为卡奥是因为丹妮犯了错,想藉此向他赔礼。她特别恳求乔拉爵士别告诉他真相,以免他受辱。骑士回说作国王就是要能忍受些许侮辱……但他还是听了她的话。如今丹妮可是再三哀求,又用尽多莉亚教的床上功夫,才让卓戈收回成命,允许韦赛里斯重新和他们一起走在队伍前端。

“城区究竟在哪儿?”他们从青铜拱门下穿过时,她忍不住问。放眼望去,四下没有建筑物,没有人烟,只有草原和道路,两旁摆满了千百年来多斯拉克人由各地搜刮来的古老掠获。

“前面,”乔拉爵士回答,“就在山脚下。”

过了马门,抢窃而来的各方诸神和列位英雄凛然站立道路左右。丹妮骑着小银马经过曾被衰亡城市敬拜过的、如今早被遗忘的神祉,有的还朝天挥舞手中的闪电。众多国王的石雕坐在王位上,冷冷地俯视她,他们的面容却已被风雨侵蚀,连名字也失落于时间的迷雾中。身躯苗条的少女在大理石基座上跳舞,身上仅有花朵蔽体,她们拿着碎裂的瓶罐,倒出的也只有空气。站在道路两边的青草地上的还有各种怪物:眼镶珠宝的黑铁龙,狰狞咆哮的鹰头狮身兽,举尾欲刺的人面狮身蝎尾兽,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怪兽。有些雕像可爱得教她透不过气,却也有些极度畸形可怖,令她不敢再看。照乔拉爵士说,这些雕像大半来自亚夏彼方的­阴­影之地。

“好多啊,”小银马一边缓步向前,她一边说,“也是从好多地方来的。”

韦赛里斯可不怎么感兴趣。“全是些毁灭的城市留下来的垃圾。”他冷笑道。他这句话是特别用通用语说的,因为没几个多斯拉克人听得懂,然而丹妮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看自己卡斯的人,以确定没人听见。他倒是满不在乎地继续说下去。“这些野蛮人只懂得窃取文明人现成的建筑……还有杀人。”他笑道,“但他们也真是会杀人,否则我找他们­干­嘛?”

“他们现在也是我的族人,”丹妮说,“哥哥,你就别再叫他们野蛮人了吧。”

“真龙传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韦赛里斯道……依然是用通用语。他回头瞄了一眼骑在后面的阿戈和拉卡洛,给了他们一个嘲弄的微笑。“你瞧,这些野蛮人没脑袋,听不懂文明人的话。”路边矗立着一座爬满青苔的巨石柱,足足有五十英尺高。韦赛里斯百无聊赖地看着石柱,“我们到底还要在这些废墟里待多久,卓戈才会给我军队?我等得不耐烦了。”

“公主殿下必须先晋见多希卡林……”

“见几个老太婆,我知道。”哥哥Сhā话,“照你所说,之后还要演场闹剧,预言她肚里的小东西。这与我何­干­?我受够了天天吃马­肉­,还有这些野蛮人的臭味。”他朝自己宽大的衣袖闻了闻,他习惯在袖子里缝个香袋,但作用非常有限,因为外衣本身就又脏又臭。韦赛里斯当初从潘托斯穿出来的丝绸羊毛,早已在长途跋涉中沾满泥渍,并因汗水而腐烂了。

乔拉·莫尔蒙爵士道:“陛下,城西市集里的东西应该合您胃口。自由贸易城邦的生意人在那里做买卖,甚至会有七国的商贩来此。至于卡奥,相信他会挑适当的时机履行承诺。”

“他最好动作快点。”韦赛里斯冷冷地说,“他答应给我一顶王冠,我可是打定主意非拿到手不可,谁也别想拿真龙寻开心。”这时他瞥见一尊形似女人,有着六个Ru房和一个貂头的畏亵雕像,便骑马过去看个仔细。

丹妮松了口气,却依旧不安。“我衷心期望我的日和星不会让他久等。”哥哥离开听力范围后,她这么告诉乔拉爵士。

骑士怀疑地望着韦赛里斯的背影。“您哥哥应该留在潘托斯等待时机。卡拉萨里不适合他待,伊利里欧也告诫过他。”

“一旦得到那一万­精­兵,他就会离开。我夫君承诺要给他一顶黄金王冠。”

乔拉爵士咕哝道:“卡丽熙,我知道,可是……多斯拉克人的行事作风与我们西方人不同。我跟他说过几次,伊利里欧也谈过,但您哥哥不听。马王并非生意人,韦赛里斯认为他把您卖了,现在想要收账,然而卓戈卡奥将您视为他的礼物,他会以礼回赠韦赛里斯……只不过什么时候送取决于他。您不能主动开口问他要礼物,对卡奥不能这样。开口跟卡奥要任何东西都是行不通的。”

“可叫他这样­干­等却也不对。”丹妮不知自己为何要为哥哥辩护,总之她开了口。“韦赛里斯说有了一万名多斯拉克哮吼武士,他可以横扫七国全境。”

乔拉爵士哼了一声。“给韦赛里斯一万把扫把,他也没法把一座马厩打扫­干­净。”

对他的轻蔑口吻,丹妮实在是不能佯作吃惊。“那……那如果不是韦赛里斯呢?”她问,“如果换个人?换个更强的人领军呢?多斯拉克人果真能征服七国吗?”

他们继续沿着诸神大道走下去,乔拉爵士则陷入沉思。“当初刚遭放逐,我也是把多斯拉克人视为衣不蔽体、跟他们的马同样野­性­难驯的化外蛮子。公主殿下,若那时候您问起我这个问题,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您只需一千名训练有素的骑士,便足以使上百倍的多斯拉克人抱头鼠窜。”

“现在呢?”

“现在的话,”骑士道,“我就不敢确定。他们的马术胜过任何骑士,天不怕地不怕,弓箭的­射­程也远超过我们。七国的弓箭手多半徒步,躲在盾牌围成的墙壁或是削尖的木桩做成的工事后面。多斯拉克人却是骑马­射­箭,无论冲锋撤退都行动自如。公主殿下,他们非常危险……而他们的数量也同样惊人。您夫君大人的卡拉萨足足拥有四万骑马战士。”

“四万人真的很多?”

“当年您哥哥雷加,便是带着这么多人到三叉戟河作战,”乔拉爵士说,“但其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是骑士,其余都是流浪骑手、弓箭手,以及拿枪矛的步兵。雷加一死,很多人便丢下武器,逃离战场。面对四万名嗜血哮吼武士的决死冲锋,你觉得这样的乌合之众能支撑多久?置身箭如雨下的杀戮战场,身穿硬皮革和锁子甲,又能有多大效用?”

“撑不久,”她说,“也没什么用。”

他点点头。“可是公主殿下,容我提醒您,只要诸神赐予七国的领主一点点脑子,他们就不至于沦落到那种地步。草原的骑马战士对围城完全不在行,能不能攻下七国里最弱的城堡,我都很怀疑。但若是劳勃·拜拉席恩愚蠢到跟他们正面决战……”

“他是这样的人吗?”丹妮问:“我的意思是,他愚蠢吗?”

乔拉爵士沉吟片刻。“劳勃应该生为多斯拉克人才对。”最后他开口说,“您的卡奥会告诉您,只有懦夫才会躲在城墙后,不敢与敌人当面对决,对这种说法,’篡夺者‘绝对会拍手赞成。他这个人骁勇善战……照他的个­性­,的确会冲动地在开阔地和多斯拉克大军决一死战。但他身边有很多人,哈,这些人就像伴奏的笛手,而他们决不会如此行事,比如他弟弟史坦尼斯·泰温兰尼斯特公爵,艾德·史塔克……”他啐了口唾沫。

“你好像很讨厌这个史塔克公爵。”丹妮道。

“他夺走了我深爱的一切,只为了区区几个偷猎人渣和他宝贵的荣誉。”乔拉爵士苦涩地说。从他的口气,丹妮听得出回忆依旧折磨着他。但他随即转变话题。“您看,”他指给她瞧,“这就是维斯多斯拉克,马王之城。”

卓戈卡奥和他的血盟卫领着大队人马穿过络绎熙攘的城西市集,沿着宽阔的大道行进。丹妮骑着银马,紧随在旁,睁大眼睛看着周遭的奇异风光。维斯多斯拉克既是她生平所见最大的城市,却也称得上最小的一座。依她判断,这座城占地面积大概有十个潘托斯那么大,既无城墙亦无边际,饱经风沙吹拂的宽广街道上铺着青草和泥土,野花则如地毯般覆盖其上。在西方的自由贸易城邦,塔楼、豪宅、房舍、桥梁、店铺和厅堂统统拥挤一块,而维斯多斯拉克却是慵懒地延展四方,沐浴在暖阳下,显得古老、傲慢而空虚。

就连各种建筑,在她眼里也显得古怪。她看到雕满花纹的石头营帐,如城堡般大的草织宅邸,摇摇欲坠的木造楼塔,大理石砌的阶状金字塔,以及屋顶开敞、直面天际的木材殿堂。有些宫殿更以荆棘篱笆来取代围墙。“它们长得通通都不一样。”她说。

“您哥哥说得倒也没错,”乔拉爵士坦承,“多斯拉克人的确不事建筑。一千年前,他们所谓的盖房子,便是在地上挖个大坑,然后铺上草织屋顶。您在这里看到的建筑,都是他们从别处掳来的奴隶盖的。不用说,那些奴隶自然是依照各地的风土民情去修筑了。”

厅堂看起来大都荒废已久,即便最大的那几间也不例外。“住在这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丹妮问。市集里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小孩和高声吆喝的成年人,但在这里,她只看到几个办事的太监。

“定居在圣城的,只有多希卡林的老­妇­,以及侍候她们的奴隶和仆人。”乔拉爵士回答,“然而维斯·多斯拉克占地广大,就算所有的卡奥都带着他们的卡拉萨回归圣母山,这里也容纳得下。女祭司曾经预言这样的一天终将来临,所以维斯·多斯拉克必须做好迎接所有孩子的准备。”

队伍接近城东市集时,卓戈卡奥总算下令停步。从夷地、亚夏、­阴­影之地及玉海沿岸来的商队,都在这里做买卖,巍峨的圣母山高耸于头顶。丹妮忆起伊利里欧总督的汝奴曾说,卓戈的宫殿有两百个房间和银子打造的门扉,不禁莞尔一笑。这座“宫殿”乃是个深邃的木造饭厅,粗木建成的墙壁高达四十英尺,屋顶是一块丝织大帷幕,挂起可挡霎时风雨,收下能迎无尽长空。厅堂周围,高篱环绕,还有青草茂盛的宽阔马场,火堆,以及数以百计的圆顶土屋,它们自地面突起,杂草覆盖其上,远看仿如小丘。

为了迎接卓戈卡奥,大队奴隶已在前等候。每个人下马后,便解开腰际的亚拉克弯刀,以及随身携带的其他武器,交给旁边的奴隶,连卓戈卡奥也不例外。乔拉爵士事前曾解释道:在维斯·多斯拉克城里禁止携带武器,也不能伤害其他自由人。在圣母山的注视下,即便正在交战的卡拉萨,也会暂时捐弃成见,共饮蜜酒作乐。根据多希卡林女祭司的律令,在这个地方,所有的多斯拉克人都是血脉同源,属于同一个卡拉萨,同一个族群。

伊丽和姬琪扶丹妮下马时,科霍罗过来找她。他是个矮胖的秃子,生了个鹰钩鼻,满嘴碎牙。二十年前,有人意图绑架卓戈,卖给他父亲的敌人,科霍罗从佣兵手中救出了当时还年轻的卡拉喀①,牙齿却因此被一个钉头锤打得稀烂。卓戈三个血盟卫中,数科霍罗最为年长。从她夫君诞生那天起,他的­性­命便与卓戈紧紧相连。

每位卡奥都有自己的血盟卫。丹妮从前以为他们就是多斯拉克人中的御林铁卫,誓死保卫主人,但她随后发现不只这样。姬琪告诉她血盟卫不只是侍卫,他们更是卡奥的手足兄弟,他的影子,他最剽悍的朋友。卓戈与他们互以“吾血之血”相称,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们共享同一生命。依照马王的古老传统,卡奥若死,血盟卫亦需随行,以陪伴他走过夜晚的国度。若卡奥死于敌人之手,则他们需先为其复仇,然后欣喜地自杀殉葬。姬琪说,在某些卡拉萨里,血盟卫不仅同饮卡奥之酒,更居其营帐,甚至享其妻妾,惟有卡奥的马绝对不碰,因为每个人的坐骑只能属于个人。

丹妮莉丝很庆幸卓戈卡奥没有遵循这些古老习俗,她可不想被多人共享。老科霍罗待她还算亲切,其他人却让她害怕。哈戈身形巨大,沉默寡言,时常凶神恶煞地瞪着她,仿佛忘记了她的身份。柯索则眼神冷酷,双手灵活,­性­喜伤人。每回他碰过多莉亚,总会在她的白­嫩­肌肤上留下淤伤,有时还会让伊丽在夜里偷偷啜泣。连他的马儿好像也怕他。

但他们和卓戈生死与共,所以丹妮莉丝除了接纳他们,别无选择。有时候,她反倒希望自己父亲当年身边也有这种人保护。歌谣里的白衣白甲的御林铁卫,总是高贵、英勇而真诚,但伊里斯王却死在其中一人手里。如今人们称那个英俊的男孩为“弑君者”.至于“无畏的”巴利斯坦爵士,则投效篡夺者麾下。她不禁暗忖,七国的人是否都如此虚伪。待她的儿子坐上铁王座,她一定要让他也有自己的血盟卫,保护他免遭御林铁卫的诡计迫害。

“卡丽熙,”科霍罗用多斯拉克语说,“吾血之血卓戈命令我通知您,今晚他必须登上圣母山,为他的平安归来向诸神献祭。”

丹妮知道惟有男人才能踏上圣母山,卡奥的血盟卫会和他同去,并在翌日清晨归返。“请告诉我的日和星,说我作梦都念着他,并且焦急地盼他回来。”她满怀感激地答道。事实上,随着胎儿日渐长大,丹妮越来越容易疲累,能休息一晚再好不过。她怀孕一事似乎益发点燃卓戈的欲­火­,近来他的临幸总让她筋疲力尽。

多莉亚领她走到为她和卡奥所准备的空心土丘。内里­阴­凉昏暗,如同一座泥土搭成的帐篷。“姬琪,请帮我准备沐浴。”她想洗去旅途风尘,好好浸一浸酸疼的骨头。她很高兴他们将在此停留一段时日,这样她就无需每天一大早便爬上小银马了。

热水极烫,正合她意。“今晚我要给哥哥张罗礼物。”姬琪为她洗头时,她下了决心。“在圣城里,他要有个国王的样子。多莉亚,快赶去找他,邀他与我共进晚餐。”相对她其他的多斯拉克女侍,韦赛里斯对这位里斯女孩比较好,这或许是因为以前在潘托斯时,伊利里欧总督曾让他睡过她。“伊丽,去市集买些水果和­肉­食,什么都好,就是不要马­肉­。”

“马­肉­是最好的­肉­,”伊丽道,“吃马­肉­让人强壮。”

“韦赛里斯最恨马­肉­。”

“遵命,卡丽熙。”

她带了羊的腰骨­肉­和一篮蔬果回来。随后姬琪用甜菜和火豆烤­肉­,边烤边淋上蜂蜜。蔬果则有甜瓜、石榴和李子,还有些丹妮没见过的古怪东方瓜果。趁女仆准备晚餐,丹妮摆出了她照哥哥身材亲手裁制的衣服,包括白­色­亚麻布织成的外衣和护腿,绑到膝盖的凉鞋,一条青铜圆饰腰带,还有一件画了喷火龙的皮背心。如果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乞丐,她希望多斯拉克人会比较尊重他,或许他也会原谅她那天在草海上羞辱他的事。再怎么说,他还是她的国王,也是她哥哥,他们同是真龙血脉。

她正要摆上最后一件礼物——一件草绿­色­的纱丝披风,滚了浅灰边,恰好可以衬出他头发的银­色­——韦赛里斯气呼呼地进来了,他拽着多莉亚的手,只见她一只眼睛挨了揍,这会儿红肿起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叫这表子来对我发号施令!”他边说边粗鲁地把女仆推倒在地毯上。

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大出丹妮意料。“我只不过想……多莉亚,你是怎么说的?”

“卡丽熙,对不起,请您原谅我。我照您吩咐去找他,告诉他说您命令他来一起吃饭。”

“谁都不许对真龙发号施令,”韦赛里斯咆哮:“我是你的国王!我应该把她的头还给你才对!”

里斯女孩畏缩起来,丹妮用轻拍安抚她。“别怕,他不会伤害你。好哥哥,请您原谅她吧,她不过是说错话,我告诉她请您来和我共进晚餐,如果陛下您愿意的话。”她牵起他的手,拉他到房间的另一边。“您看,这些是我要送给你的。”

韦赛里斯满腹狐疑地皱眉道:“这些是什么?”

“新衣服。我特地为您做的。”丹妮害羞地微笑。

他斜眼看看她,轻蔑地说:“还不就是些多斯拉克破布。怎么,现在轮到你为我挑衣服啦?”

“请别这样……穿这些衣服会凉快点,也比较舒服,而且我想……我想如果您穿得跟他们,跟多斯拉克人一样……”丹妮不知要怎么说才不会唤醒睡龙之怒。

“我看接下来你就会叫我跟着绑辫子了。”

“我不会……”为什么他永远如此残酷?她只是想帮忙罢了。“其实您还没打过胜仗,也没有权利绑辫子。”

这是她最不该说的话。他淡紫­色­的眼睛里燃起怒火,却不敢打她,因为她的侍女站在旁边,而她卡斯的战士就在外面。韦赛里斯捡起披风嗅了嗅。“一股马粪味,我看给马用还差不多。”

“这是我让多莉亚特地为您缝的,”她很觉受伤地告诉他,“就算卡奥穿起来也很相称。”

“我是七国之君,不是什么浑身草臭、头发响叮当的野蛮人。”韦赛里斯斥道。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你越来越不识好歹了,小贱货。你以为自己现在肚子大了,唤醒睡龙之怒就没关系了吗?”

他的手指掐进她的臂膀,痛得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变成了小孩,见他生气就害怕得慌忙退缩。她伸出另一只手,摸索碰到的第一个东西,那恰好是她原本要给他的腰带,一条雕饰华丽的青铜牌链。她用尽浑身力气挥了出去。

腰带正中他面门。韦赛里斯应声松手,一块铜牌锐利的边缘割破了他的脸颊,鲜血顿时流淌下来。“不识好歹的人是你。”丹妮对他说,“那天在草原上,你还没得到教训吗?请你离开,免得我叫卡斯部众拖你走。你最好祈祷卓戈卡奥不要知道这件事,不然他会把你开膛破肚,挖出内脏叫你自己吃下去。”

韦赛里斯爬起来。“小贱货,等我回国以后,你一定会后悔的。”说完他托着受伤的脸走出去,礼物一件也没拿。

他滴下的血洒在那件美丽的纱丝披风上。丹妮握住柔软的布料,按在自己脸颊,然后盘腿坐进她的睡铺。

“卡丽熙,您的晚餐准备好了。”姬琪宣布。

“我不饿。”丹妮悲伤地说。突然间她只觉得好累。“你们分着吃吧。麻烦送一点去给乔拉爵士。”过了半晌,她又加上一句,“请拿一颗龙蛋给我。”

伊丽拿来那颗深绿­色­蛋壳的龙蛋。她放在小手心里反复把玩,鳞甲闪着青铜的光泽。丹妮翻身蜷曲,拉过纱丝披风做盖,把龙蛋放进她隆起的腹部和小而柔软的胸|­乳­间的凹陷。她喜欢把玩这些龙蛋,它们实在漂亮,有时候光是靠近就会让她觉得自己变得强壮而勇敢,仿佛她从蛋里的石化龙那儿汲取了能量。

就在她躺着玩弄龙蛋的时候,她感觉到体内婴儿的胎动……好像他正在向外伸手拥抱,同是手足兄弟,同是龙族血脉。“你才是真龙传人,”丹妮向他悄声说,“真正的龙。我知道的。”然后她微笑着入眠,梦见了家乡。

上卷注释:

●学士为一身兼学者、医生、教师、顾问之职业。有时亦翻作“师傅”,作为较口语、较亲昵之用法。在国王的御前会议中拥有席位的大学士亦称作“国师”.

○野人:指居住在绝境长城以北,不在王国法律统治之下的人。他们的首领是曼斯·雷德,号称“塞外之王”.

●守夜人:一支驻守王国最北绝境长城的部队,因身着黑衣,以对付长城外的各种威胁为职责而得名。

○自由骑手:雇佣兵的一种,拥有马匹,但并无骑士身份。

●在冰与火之歌的世界里,四季的持续时间与地球不同,四季均可逾年,甚至长达数年。一个人一生能够经历的冬季和夏季次数相当少。

○奈德是艾德的小名。

●无垢者:一种经过阉割,训练­精­良,对命令绝对服从,战技­精­良的男­性­奴隶武士,可谓没有感情的终极杀人机器。

○卡奥:游牧民族多斯拉克人首领的称号,类似蒙古人的“汗”或突厥人的“可汗”.

●七大王国:维斯特洛在征服者伊耿渡海而来时的七个国家,分别是北境王国、凯岩王国、河湾王国、山谷王国、暴风王国、河屿王国以及多恩王国。

○卡拉萨:多斯拉克语中一个一起行动的族群代称。每个卡拉萨都有一位卡奥。

●誓言骑士:庇依在其他贵族门下的骑士,发下誓言为其效劳,故称誓言骑士。多半为有骑士称号,但无封地的小贵族。

○卡丽熙:多斯拉克语中对卡奥配偶的称呼。

●哈尔是哈里斯的小名。

○多斯拉克语中对卡奥继承人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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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兰

天空下着细雪,布兰可以感觉到脸上飘落的雪花,一碰皮肤便即融化,像阵轻柔的雨。他笔直地骑在马上,看着铁闸门被绞盘向上拉起。他虽竭力想保持镇定,心脏却一直在胸口狂跳个不停。

“准备好了吗?”罗柏问。

布兰点点头,试着不露出害怕的神­色­。虽然自坠楼以来,他便没有踏出过临冬城一步,但他打定主意要像个骑士一样昂首骑马出去。

“那我们走吧。”罗柏一夹马肚,骑着他那匹灰白相间的大公马穿过闸门。

“前进。”布兰向自己的坐骑耳语。他轻触它的脖子,栗子­色­的小母马便迈步向前。布兰为它取名“小舞”。它今年两岁,乔赛斯说它聪明得不像马。他们已经对它进行过特别训练,让它对缰绳、声音和碰触有反应,但到目前为止,布兰只是骑它绕绕广场。最初乔赛斯或阿多会牵着它,布兰则被绑在它背上那个超大的马鞍上——马鞍是照小恶魔的设计图打造的。不过这两个星期以来,他已经能独自驾驭,骑着它来回慢跑,每绕一圈,胆子就更大。

他们穿过城门楼,越过吊桥,走出外城墙。夏天和灰风跑在他们身畔,嗅着风中的气息。紧跟在后的是带着长弓和羽箭的席恩·葛雷乔伊。出发前他说过,今天定要猎头鹿回去。在他后面的是四个穿着锁子甲,戴着锁甲头套的卫士,以及骨瘦如柴的乔赛斯。胡伦离开之后,罗柏便指派乔赛斯担任新的马房总管。鲁温师傅骑着驴子殿后。布兰本来希望就他和罗柏两个人出去,但哈尔·莫兰不肯答应,鲁温师傅也持相同意见。为防布兰落马或负伤,师傅打定主意随侍在旁。

城堡外便是市集广场,只是如今木头搭建的摊位全部荒废。他们行经镇里的泥泞街道,穿过排列整齐,用木材和粗石建成的小屋。眼下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房屋有人迹,几缕细细的柴烟从烟囱升起。随着天气越趋寒冷,其余的空屋也会渐渐住满。老­奶­妈说,等到降雪时节来临,冰风从北吹来,农民们便会离开他们结冻的田地和遥远的村舍,把行李载上马车运到镇内居住,然后避冬市镇便会热闹起来。布兰从没见过这番景象,但鲁温师傅说那样的日子就快来了。因为长夏已尽,凛冬将至。

他们骑马经过时,有几个村民不安地看着冰原狼,还有一个人丢下抱着的木材,害怕得慌忙躲开,不过大多数村民早巳习惯了这种情景。看到两个男孩,他们单膝跪下,而罗柏也颇有领主风范地一一颔首致意。

因为双脚无法用力夹紧,骑马时的晃动起初使布兰觉得很不安稳,但大马鞍厚实高耸的靠背,却如摇篮一般舒服地搂着他,而绑住大腿和胸部的皮带也让他不致落马。经过一段时间,他渐渐习惯了摇晃的节奏,焦虑褪去,一抹害怕的微笑爬上了脸庞。

两个女侍站在烟柴酒馆的招牌下。当席恩·葛雷乔伊向她们打招呼时,比较年轻的那个女孩满面通红,用手遮脸。席恩踢马跑到罗柏旁边。“凯拉真可爱,”他笑道,“在床上她扭得像只黄鼠狼,可在街上跟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脸就红了,好像自己还是个黄花闺女似的。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天晚上她和贝莎——”

“席恩,不要在我弟弟面前讲这种事。”罗柏告诫他,又瞄了布兰一眼。

布兰望向别处,假装自己没听到,但他感觉得到葛雷乔伊的视线落在身上。可想而知,此刻的他一定正在微笑。他一天到晚微笑,仿佛整个世界就是个秘密的玩笑,而惟有聪明的他能理解。罗柏似乎对席恩颇为佩服,也很喜欢与他为伴,但布兰始终无法对父亲的养子产生感情。

罗柏靠过来。“布兰,你骑得很好。”

“我想再骑快点。”布兰回答。

罗柏微笑,“没问题。”说完他策马开跑,狼群跟在他后面冲了出去。布兰用力一扯缰绳,小舞也加快步伐。他听见席恩·葛雷乔伊一声吆喝,以及身后杂沓的马蹄声。

布兰的披风在风中翻腾犹如波浪,落雪迎面扑来。罗柏遥遥领先,不时回头张望,确定布兰和其他人跟上。他再度扯缰,小舞如滑丝般流畅地迈步疾奔。两人的距离逐渐拉近,等他在避冬市镇两里外的狼林边缘追上罗柏时,他们已把其他人远远抛在后方。“我能骑马了!”布兰嘻嘻笑着大叫,这种感觉好像飞。

“我很想跟你赛跑,怕只怕赢不了你。”罗柏的口气虽然轻快,带着戏谑的意味,但在哥哥的笑容背后,布兰却看得出他有心事。

“我不想跟你比赛。”布兰四处张望,寻找冰原狼的踪影。但那两只狼早就消失在了森林里。“昨晚你听见夏天叫了吗?”

“灰风也是焦躁不安。”罗柏道。他红棕­色­的头发长长了,未经梳理,有些凌乱,几撮红胡子遮住了下巴,让他看起来比十五岁的实际年龄要成熟。“有时候我觉得他们知道很多事……感应到很多事……”罗柏叹口气,“布兰,我不知该跟你说多少,我真希望你年纪再大一点。”

“我已经八岁了!”布兰说:“八岁和十五岁没差多少,而且在你之后,我也是临冬城的继承人。”

“是啊,”罗柏语气哀伤,甚至有些害怕。“布兰,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讲清楚。昨晚来了只信鸦,从君临来,鲁温师傅半夜把我叫醒。”

布兰突然感到一阵惊恐。黑­色­的翅膀,黑­色­的消息,老­奶­妈总这么说,而近来传递信息的渡鸦一再证明了这句俗谚的正确。罗柏写信给守夜人军团的司令官,鸟儿却带回班扬叔叔依旧下落不明的消息。接着鹰巢城有信传来,是母亲写的,可惜也并非好消息。她没说何时回来,只说小恶魔如今是她的犯人。布兰其实还挺喜欢那矮个子,但“兰尼斯特”这个姓氏却教他背脊发凉。有件和兰尼斯特有关的事,他应该记得,然而每次他试图回忆,便觉头晕目眩,腹痛如绞。那一天,罗柏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和鲁温师傅、席恩·葛雷乔伊,以及哈里斯·莫兰共商对策。之后信使骑着快马,将罗柏的命令传遍北境。布兰依稀听到卡林湾这地名,那是先民在颈泽北端筑起的古老要塞。究竟发生了什么,没人告诉他,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这会儿竟又来了一只渡鸦,又带来新的消息。布兰强迫自己满怀希望。“是母亲送来的吗?她是不是要回家了?”

“信是埃林从君临写来的。乔里·凯索死了,还有韦尔和海华。他们惨死于弑君者之手。”罗柏仰头面对飘雪,雪片融化在他两颊。“愿天上诸神让他们安息。”

布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觉自己仿佛被狠揍了一拳。打布兰出生,乔里就是临冬城的侍卫队长。“他们杀了乔里?”他记得每一次乔里追着他在屋顶上奔跑的情景,他可以清楚地拼凑出他全副铠甲,大步走过广场的风光,或是坐在厅堂的老位子上,边吃边谈笑的模样。“为什么会有人要杀乔里?”

罗柏木然地摇头,眼里溢满悲痛。“我不知道。还有……布兰,这不是最糟的消息,父亲也在打斗中被摔倒的马压住,埃林说他的腿碎了……派席尔大学土已经给他喝了罂粟花­奶­,但他们不确定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才……”听见身后的蹄声,他转头朝来路望去,席恩等人已经赶了上来。“他才会醒来。”罗柏把话说完,伸手按住剑柄,恢复了罗柏城主的庄严声调,“布兰,我向你保证,不管发生什么,这个仇我永不会忘。”

他的语气却更教布兰害怕。“那你打算怎么办?”他问。席恩·葛雷乔伊拉住缰绳,停在他们旁边。

“席恩认为我应该立刻召集封臣。”罗柏说。

“血债血还。”这次葛雷乔伊没有笑。他那张削瘦而黝黑的脸,有种饥渴的神­色­黑发垂下,遮住双眼。

“惟有领主才能召集封臣。”布兰说,雪持续飘落在他们周围。

“如果令尊去世,”席恩道,“罗柏就是临冬城公爵。”

“他不会死!”布兰朝他尖叫。

罗柏握住他的手。“他不会死,父亲大人不会死。”他平静地说。“可是……如今北境的荣誉系于我手。父亲大人临行前曾对我说,为了你和瑞肯,我一定要坚强。布兰,我几乎是成年人了。”

布兰颤抖不已。“母亲如果在就好了。”他可怜兮兮地说。他转头寻找鲁温师傅的身影,他的驴子在远处依稀可见,此刻正小跑步爬上缓丘。“鲁温师傅也认为应该征召诸侯吗?”

“师傅他和老女人一样,胆小着呢。”席恩道。

“但父亲向来听从他的忠告,”布兰提醒哥哥,“母亲也是。”

“我也听,”罗柏坚持,“每个人的意见我都听。”

布兰外出骑马的喜悦,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脸上的雪片般融化殆尽。若是从前,听到罗柏要召集封臣,率军出征,他一定会兴奋难耐,然而现在他感到的却只有恐惧。“我们可以回去了吗?”他问,“我觉得好冷。”

罗柏环顾四周。“得先把狼找到。你能再忍耐一会儿吗?”

“你能骑多久,我就能骑多久。”鲁温师傅曾警告他骑马时间不要太长,惟恐他在马鞍上坐久了全身会酸痛,但布兰不愿在哥哥面前自承虚弱。他受够了大家成天大惊小怪,对他的身体问长问短。

“那我们这就去把小猎人给猎回来吧。”罗柏说。于是他们并肩而行,驱策坐骑离开国王大道,进入狼林。席恩远远落在后面,和其他卫士谈笑。置身林间的感觉真好。布兰轻握马缰,让小舞缓步慢行,一边四处观望。他很熟悉这座森林,然而在长期坐困临冬城后,如今却有初次造访的兴味。树林里的气息充溢他的鼻孔:新鲜松针的明锐香气,湿软腐叶的泥土芬芳,还有模糊的动物麝香,以及远方炊烟的味道。他瞥见一只黑松鼠的身影,在一棵被雪覆盖的橡树枝­干­间穿梭,接着又驻足欣赏女王蛛所织就的银­色­蛛网。

席恩和其他人离他们越来越远,到后来布兰已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前方传来模糊的流水声。水声渐大,直到他们抵达溪边。这时,泪水刺痛了他的眼。

“布兰?”罗柏问,“你怎么了?”

布兰摇摇头。“我只是想起从前的事。”他说,“有一次乔里带我们来这儿抓鳟鱼。就你、我还有琼恩,记得吗?”

“我记得。”罗柏说,他的语调平静而哀伤。

“结果我什么也没抓到,”布兰说,“可在回临冬城的路上,琼恩却把他抓的鱼都给了我。我们还能再见到琼恩吗?”

“上次国王来访,我们不就看到了班扬叔叔?”罗柏告诉他,“琼恩也会回来作客,你等着瞧吧。”

溪流湍急,水势高涨。罗柏下马,牵着坐骑越过浅滩。渡口最深处,水及大腿。他把马儿拴在对岸的一棵树上,然后涉水回来带布兰和小舞过去。溪流拍打着岩石和树根,激起阵阵飞沫,罗柏当先领他渡河,布兰可以感觉水花溅到脸上。他笑了。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又是身强体壮,四肢健全。他仰望树林,梦想自己能爬上去,攀上树顶,让整片树海尽展眼前。

他们抵达对岸时,只听树林里传来一声长嚎,音调渐高,哀叹久长,仿如穿梭林间的一阵冷风。布兰抬首聆听。“那是夏天。”他说。话音刚落,第二阵嚎声便加入进来。

“他们杀死猎物了。”罗柏边说边骑上马。“我看我最好去带他们回来。你在这里等,席恩他们应该马上就到。”

“我想跟你一起去。”布兰说。

“我自己去比较快。”罗柏一踢马刺,消失在树林里。

他走后,整个森林仿佛朝布兰包围过来。雪下得更大,虽然一碰地面就会融化,但他周遭的岩石、树根和枝­干­却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他等待之时,方才察觉到自己有多不舒服:双腿没有知觉,毫无用处地挂在马镫上;胸膛的皮带绑得很紧,擦伤了皮肤;雪水融化渗进手套,冻得他两手发麻。他不禁奇怪席恩、鲁温师傅,以及乔赛斯等人怎么还没来。

随后他听见树叶沙沙作响,布兰立刻拉动缰绳,教小舞转身,迎向他的朋友们。然而从林中走到溪边的,却是一群衣着破烂的陌生人。

“你们好。”他紧张地说。只需一眼,布兰便知他们既非林务官,亦非农民。他猛然惊觉自己衣着华丽,身上穿着崭新的深灰­色­羊毛外套,缝了银扣,绒毛边的披风用一个沉甸甸的银别针系在肩头。他的皮靴和手套也都滚了绒毛边。

“你,就一个人啊?”其中个子最大,满脸风霜痕迹的光头男子说,“可怜的小鬼,在狼林里迷了路。”

“我没有迷路。”布兰不喜欢这群陌生人盯着他瞧的模样。对方一共四人,他一转头看到背后还有两个。“我哥哥刚走,我的卫兵马上就来。”

“你的卫兵,啊哈?”另一个面容憔悴,一脸灰胡碴的人说,“小少爷,我倒问问你,他们要守卫什么啊?守卫你披风上那个银别针吗?”

“真是个漂亮东西。”这次是女人的声音。她看起来委实不太像女人;又高又瘦,和其他人同样的苦脸,头发则埋藏在碗状的半罩头盔下。她手中的长矛是根八尺长的黑橡木棍,前面安着锈掉的枪尖。

“给咱们瞧瞧。”光头大汉说。

布兰不安地看着他。这人的衣服肮脏污秽、破烂不堪,东一块棕,西一块蓝,还有一块暗绿补丁,其余的地方则通通褪成灰­色­,但看得出原本是件黑斗篷。他突然发现,那个一脸灰胡碴的人也穿着黑­色­破衣。布兰蓦地想起他们找到小狼当天,被父亲砍头的那个背弃誓言的人,衣着也是黑­色­,而父亲说他是守夜人部队的逃兵。世间最危险的人莫过于此,他想起艾德公爵的话,因为他们自知一旦被捕,只有死路一条,于是恶向胆边生,再伤天害理的勾当也­干­得出来。

“小鬼,把别针拿来。”大汉伸出手说。

“还有你的马,”另一个女人说,她的个子比罗柏矮,生了一张扁扁的宽脸和一头黄|­色­直发。“快给我下来。”一把锋呈锯齿的匕首从她袖里闪进手中。

“可是,”布兰脱口而出,“我没办法……”

布兰还没想到调转小舞开步逃走,大汉便一把抓住了缰绳。“小少爷,你当然有办法……而且一定得想办法,如果你不想吃苦头的话。”

“史帝夫,你瞧,他被绑在马鞍上,”高个女人用长枪指着说,“或许他说的是实话。”

“绑起来了,是吗?”史帝夫说。他从腰间的刀鞘里抽出匕首。“这不成问题。”

“你残废了还是怎么了?”矮个女人问。

布兰怒道:“我是临冬城的布兰登·史塔克,你最好放开我的马,否则我教你们通通没命。”

一脸灰胡碴的瘦子哈哈大笑。“我看这小子准是史塔克家的人没错,只有史塔克家的人才这么笨,该讨饶的时候还耍狠。”

“把他小­鸡­­鸡­割下来塞他嘴里,”矮个女人提议,“这样他肯定闭嘴。”

“哈莉,你已经够丑了,没想到还这么没脑子。”高个女人道,“这孩子死了就不值钱啦,可要留着活口……天杀的,想想曼斯手上若有了班扬·史塔克的亲属当人质,他会怎么赏我们!”

“曼斯见鬼去,”大汉咒道,“你还想回去,欧莎?我看你才没脑子。你以为白鬼会管你手上有没有人质?”他转向布兰,割开他大腿的皮带。皮革仿佛松了口气似地分开。

他出手很快,又没有留心,结果割得很深。布兰低头,看到羊毛绑腿被割开的地方,露出白皙的大腿­肉­。接着血涌出来,他望着红­色­的血渍逐渐扩散,感觉轻微头晕,却意外地疏离,丝毫不觉疼痛,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大汉惊讶地哼了一声。

“立刻放下武器,我保证让你们死得­干­脆。”罗柏叫道。

布兰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抬起头,他果真出现在那里。可惜他那番话的威严,却被紧张嘶哑的声调所减低。他骑着马,麋鹿血淋淋的尸体挂在马背,手握长剑。

“老哥回来了。”灰胡碴的男子道。

“哟,这家伙挺凶悍嘛。”矮个女人讥讽他。他们叫她哈莉。“你想跟咱们打,小鬼头?”

“小子,你这是以一对六,别傻了。”高个的欧莎平举长枪。“赶快下马,把剑扔了。我们会谢谢你的马儿和鹿­肉­,然后放你和你弟弟走路。”

罗柏吹声口哨。众人听见脚步轻踩湿叶的声响。矮树丛低垂的枝桠洒下覆盖的雪,向两旁分开,灰风和夏天自一片绿­色­中穿出。夏天嗅嗅风中的气息,出声低吼。

“狼来了。”哈莉噤声道。

“是冰原狼。”布兰说。虽然并未发育完全,他们的体格也只有一般狼大小,但若仔细观察,很容易分辨出差异所在。鲁温师傅和驯兽长法兰教过他:冰原狼的头比较大,四肢较长,鼻子和下巴则特别尖细、形状明显。站在轻飘的细雪里,他们怀着憔悴而骇人的神态。灰风的口鼻沾满鲜血。

“两只臭狗。”光头男子轻蔑地说,“我倒是知道,夜里没什么比狼皮斗篷更保暖。”他猛地做了个手势。“拿下!”

罗柏高喊:“临冬城万岁!”然后踢马向前。公马跳进溪里,衣衫褴褛的敌人围了过去。有个人拿着斧头,没头没脑地大叫着朝他冲来。罗柏的长剑正中对方面门,发出令人作呕的碎裂声,随即鲜血四溅。一脸胡碴的人伸手去扯缰绳,才抓住半秒……只见灰风一跃而起把他扑倒。他噗通一声跌进溪里,呐喊着,疯狂地挥舞着短刀,头部被水淹没。冰原狼跳上去继续攻击,两人消失在水中,转眼之间,白­色­的河水便转为殷红。

罗柏和欧莎在河中央打得不可开交。她的长枪活像条钢头毒蛇,闪电般朝他胸口窜去,一次、两次、三次,但罗柏的长剑挡下每一记攻势,拨开刺来的枪尖。在她第四还是第五次突刺时,高个女人用力过猛,失了重心,仅一秒的时间,罗柏便骑马冲锋,把她踩在蹄下。

几尺外,夏天向前疾跳,扑咬哈莉,结果后背反挨一记短刀。夏天咆哮着后退,再度冲刺。这回他的利齿紧紧咬住她的小腿。矮个女人两手握刀,死命向下Сhā去,然而冰原狼仿佛能感应危险,迅速松开抽身,撕下满嘴皮革、碎布和血淋淋的­肉­块。哈莉跌倒在地,他又扑跳上前,把她向后撞开,撕咬她的小腹。

第五个人想逃离这场屠杀……可惜却没跑远。他正踉跄着爬上对岸,灰风浑身湿淋淋地从河里冒出,甩甩身上的水,箭步追去。冰原狼嘴巴一张一阖,咬断他的腿筋,接着去咬他的喉咙,那人惨叫着滑进河里。

此时只剩那个大汉史帝夫了。他割开布兰胸前的皮带,抓住他的臂膀用力一扯,布兰便从马背上摔下来。他瘫在地上,双腿纠缠一团,被身体压住,一只脚还滑进了溪里。他感觉不到冰冷的河水,却感觉得出史帝夫按在他喉咙的匕首。“退后,”他警告道,“不然我发誓会把这小鬼的气管给割了。”

罗柏勒住马,急剧地喘气。怒意从他眼底消失,持剑的手也垂软下来。

就在那一刹那,整个局势在布兰眼前一览无遗。夏天正对付哈莉,从她肚子里扯出一条条发亮的蓝­色­小蛇。她的眼睛睁得老大,瞪着冰原狼。布兰辨不清她究竟是死是活。灰胡碴和拿斧头那两个人躺着一动不动。欧莎则爬了起来,正朝她的长枪挪去。灰风浑身滴水,啪哒啪哒朝她走近。“叫他走开!”大汉喊道,“把他们都叫开,不然这残废小鬼现在就死!”

“灰风,夏天,过来。”罗柏道。

冰原狼停步,回头。灰风飞奔到罗柏身边,夏天则留在原地,看着布兰和他身旁的人,发出低吼。它的口鼻鲜血淋漓,双眼燃烧着怒火。

欧莎撑着枪尾站起来。她的上臂被罗柏砍了一剑,汨汨流血。布兰看到大汉满脸是汗,这才明白史帝夫和自己同样害怕。“史塔克,”他喃喃道,“该死的史塔克。”他提高音量。“欧莎,把狼宰了,拿走他的剑。”

“要杀你自己杀,”她回答,“我死也不靠近那些怪物。”

史帝夫似乎突然间没了主意。他的手开始发抖,布兰只觉得刀锋紧贴脖子,血顺着滴下来。男人的臭味充塞他鼻孔,那是一种恐惧的气息。“喂,”他朝罗柏喊,“你叫啥名字?”

“我是罗柏·史塔克,临冬城的继承人。”

“这是你弟?”

“对。”

“如果你要他活命,就照我的话办。下马。”

罗柏迟疑片刻,接着便刻意缓慢下马,持剑站立。

“现在把狼宰了。”

罗柏没动。

“快杀,不然这小鬼就没命。”

“不要!”布兰尖叫。就算罗柏照办,等冰原狼一死,史帝夫也不会放过他们俩。

光头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头发,使劲狠狠地一扭,直到布兰痛得失声啜泣。“小废物,你给我闭嘴,听到了没?”他更用力地拧。“你听到了没?”

飕的一声,从背后的树林传来。史帝夫声音一紧,喘不过气来。只见一个半尺长,利如剃刀的宽大箭头突然自他胸膛爆出。那枝箭整个成了鲜红,沐浴在血中。

布兰喉头的匕首松落,大汉晃了晃,面朝下倒在溪里。箭被他压断,布兰看着他的血淌进水中。

欧莎四处张望;父亲的侍卫从树底下冒出来,手里都握着武器。她连忙抛下长枪。“大人饶命。”她朝罗柏叫道。

见到眼前的屠杀景象,卫士们个个脸­色­苍白,神情怪异。他们犹豫地看着两只狼,而当夏天回去享用哈莉的尸体时,乔赛斯丢下猎刀,转身返回树丛边呕吐。就连鲁温师傅从林子里出来时,也是一脸惊骇。他随即恢复过来,摇摇头,涉水渡河到布兰身边。“你受伤了吗?”

“他砍伤了我的脚,”布兰说:“可我没感觉。”

老师傅弯身检视他的伤口,布兰别过头去,看见席恩·葛雷乔伊站在一棵哨兵树下,手里拿着弓,嘴上挂着笑。这家伙永远都在微笑。他脚边的软泥地上Сhā了五六枝箭,但他只用了一枝。“最好的敌人就是死掉的敌人。”他得意洋洋地表示。

“葛雷乔伊,琼恩老说你是个浑球。”罗柏朗声道,“我真该用铁链把你绑起来,放在场子里给布兰当箭靶。”

“你怎么不谢谢我救了你老弟的命?”

“要是你没­射­中怎么办?”罗柏道,“要是你没­射­死他怎么办?要是你那一箭抖了他的手,或是命中布兰怎么办?你从后面只看得到他的斗篷,怎么知道他没穿胸甲?如果他真的穿了,那我弟弟会怎么样?葛雷乔伊,你有没有想过?”

席恩的笑容消失了。他悻悻地耸肩,然后开始把箭一根根从地上拔起来。

罗柏瞪着侍卫们。“你们跑哪儿去了?”他质问,“我要你们紧跟在后。”

守卫们交换着闷闷不乐的眼神。“大人,我们是跟在后面。”里面年纪最轻,长了棕­色­细胡的昆特说,“可我们要等鲁温师傅和他的驴,请大人原谅,然后,这个嘛,就是……”他瞄了席恩一眼,随即尴尬地别开头。

“我在路上看到只火­鸡­,”席恩气恼地说,“我哪知道你会丢下小鬼不管?”

罗柏再度转头瞪看席恩。布兰从未见他这么生气过,但他没有多说,只在鲁温师傅身旁蹲下来。“我弟弟的伤势如何?”

“破了点皮罢了。”老学士说。他把一块布在溪里浸湿,用来清洗伤口。“有两个人穿着黑衫军的衣服。”他边弄边告诉罗柏。

罗柏转头望向倒卧溪中的史帝夫,溪流不断拉扯着他破烂的黑斗篷。“守夜人军团的逃兵,”他口气严峻地说,“他们一定是没脑子,才会跑到离临冬城这么近的地方来。”

“由愚蠢或绝望所生的行为,彼此常常难以区分。”鲁温师傅道。

“大人,我们要埋葬他们吗?”昆特间。

“他们可不打算为我们安葬。”罗柏说,“把头砍下,送到长城。剩下的就留给乌鸦。”

“那她呢?”昆特用拇指指了指欧莎。

罗柏朝她走去。她比罗柏足足高出一头,但见他过来,却连忙跪下。“史塔克大人,求您饶我一命,我的人是您的了。”

“我的人?我要个背誓者做什么?”

“我没有背弃誓约。从长城逃出来的是史帝夫和华伦,不是我。那群黑乌鸦不收女人。”

席恩·葛雷乔伊慢悠悠地晃过来。“拿她喂狼。”他怂恿罗柏。女人的视线望向哈莉的残骸,赶紧颤抖着转开。那景象连侍卫们看了也直想吐。

“她是个女的。”罗柏说。

“也是个野人。”布兰告诉他,“是她叫他们留我活口,好把我交给曼斯·雷德的。”

“你有名字吗?”罗柏问她。

“大人高兴的话,叫我欧莎就成。”她酸酸地低声道。

鲁温师傅站起来。“盘问一番比较稳妥。”

布兰看见哥哥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那就这样罢,师傅。韦恩,把她的手捆起来。她跟我们一起回临冬城……是生是死,就得由她的话来决定了。”

提利昂

“你想不想吃?”手指粗大的莫德拿着一盘煮豆子,瞪着他问。

提利昂·兰尼斯特虽然饥肠辘辘,却不愿让这粗汉享受到虐待的快感。“有根羊腿一定很­棒­,”他坐在牢房角落脏兮兮的稻草堆上说,“或许再来一碟青豆和洋葱,上点刚出炉的­奶­油面包,再配一壶温过的葡萄酒把食物冲下肚。如果不方便的话,啤酒也行,我这个人向来不太挑剔。”

“只有豆子。”莫德说:“拿去。”他递出盘子。

提利昂叹口气。这名狱卒既肥又笨,满口褐­色­烂牙,细小的深­色­眼睛。他左半边脸都是伤疤,那是之前被斧头削去耳朵和部分脸颊所留下的痕迹。虽然他愚蠢又丑陋,但提利昴肚子真是饿了。他伸手去拿盘子。

莫德嘻嘻笑着挪开盘子。“在这儿。”他说,一边把盘子举到提利昂够不着的地方。

侏儒僵硬地爬起身,每个关节都在叫痛。“我们每次吃饭都得玩这笨游戏吗?”他又伸手去拿。

莫德蹒跚着后退,露出烂牙嘻笑道:“小矮人,在这儿。”他伸直了手,把盘子放到牢房尽头的半空上。“你不想吃?在这,来拿啊。”

提利昂的手臂太短,够不到盘子,更何况他不打算靠近牢房边缘。莫德只需用他白白的大肚子一推,他就会变成长天堡岩顶上的一瘫恶心红渍,像几世纪以来鹰巢城的许多犯人一样。“仔细想想,我并不太饿哩。”他宣布,又退回监狱的角落。

莫德咕哝着松开他肥胖的手指。强风吹走盘子,坠落的途中不断翻滚。食物飞出视线,还有几颗豆子被吹回来。狱卒哈哈大笑,肚子像一碗布丁似地摇晃。

提利昂只觉怒火中烧。“你这­操­他妈狗娘养的烂货,”他啐道,“祝你早日七孔流血而死。”

因为他这番话,莫德出去的时候,狠狠踢了他一脚,钢靴正中提利昂的肋骨。

“我收回刚说的话!”他倒在稻草堆上,喘着气说,“我要亲自宰了你,我发誓!”厚重的铁门轰地关上,提利昂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

对他这样的小个子而言,他很不幸地生了张非常危险的大嘴巴,他一边爬回角落一边想,艾林家的人竟把这称为他们的“地牢”,真叫人哭笑不得。他蜷缩在薄薄的毡子下——那是他惟一的被褥——向外望着那片刺眼的空虚蓝天,以及好似漫无边际的缥缈峰峦,暗想着如果还保有那件影子山猫皮披风,不知该有多好。披风是马瑞里安从山贼头目的尸首上扒去的,后来歌手和他赌骰子输了,便落入他手中。山猫皮虽然散发着霉味和血腥,却很温暖厚实。可惜莫德一看到便把它抢走了。

尖如利爪的劲风扯着他的毛毯。即使对他这个侏儒来说,牢房也嫌太小。倘若这里真是“地牢”,那么不到五英尺外,原本应该有墙。相反,那里却是地板尽头和天空的交界。虽然这里白天空气新鲜,阳光耀眼,夜里也有繁星与明月,提利昂却宁可拿凯岩城底部最­阴­暗潮湿的坑洞来交换。

“你飞,”之前莫德一把推他进来时,曾向他保证。“经过二十天,三十天,最多五十天,你就会飞。”

放眼七国全境,只有艾林家族的地牢鼓励犯人逃脱。进来的第一天,提利昂花了好几个小时,才鼓起勇气趴在地上,慢慢爬到山崖边,探出头往下望。正下方六百英尺,坐落着长天堡,与他的囚室之间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如果他伸长脖子,可以看到在他左右两方的其他牢房。他是石头蜂窝里的一只蜜蜂,还被人折了翅膀。

囚室极冷,山风日夜呼啸,最糟的是地板竟然向外倾斜。虽然幅度不大,但也够他受了。他不敢闭眼,害怕沉睡时会滚落悬崖,然后惊恐地在半空中醒来。难怪天牢会把人逼疯。

诸神救救我,某个之前住在这里的囚犯,用疑似血液的东西在地上涂写了如是的文字,蓝天呼唤着我。起先提利昂还猜测这人是谁,以及他下场如何;后来再想想,觉得自己还是别知道的好。

要是他闭上嘴巴就好了……

一切都是从那高高坐在鱼梁木雕刻的王座上,头顶飘扬着艾林家族的新月猎鹰旗帜,睥睨着他的该死小鬼开始的。提利昂这辈子经常被人轻贱,然而被眼睛湿黏黏,得坐在厚厚的垫子上才有正常人高度的六岁小鬼如此看待,还是头一遭。“他就是那个坏人吗?”小鬼抱着玩偶问。

“就是他。”莱莎夫人坐在他旁边一张较小的王座上,一袭蓝衣,为了满足追求者,特别扑了粉又喷了香水。

“他好小一点点呀。”鹰巢城公爵咯咯笑着说。

“这是兰尼斯特家的小恶魔提利昂,谋害你父亲的就是他。”她提高音量,所讲的话传遍整个鹰巢城大厅,在|­乳­白­色­墙壁和纤细的柱子间回荡,让每个人都听得到。“他害死了国王的首相!”

“哦,原来他也是我杀的?”提利昂像个蠢蛋似地反问。

那个时候,他本应当低下头颅,乖乖闭紧嘴巴。他早该想到的,七层地狱,其实他当时又何尝不知。艾林家的议事厅堂硕长而俭朴,蓝纹的白­色­大理石墙,有股令人难以亲近的寒意,然而周遭众人的脸­色­,才真叫人心寒。此处凯岩城势力鞭长莫及,艾林谷中也少有亲兰尼斯特人士。总的说来,态度屈从,保持沉默,实是他最佳防御。

然而那时提利昂心情正恶,哪还顾得了理智。在上鹰巢城长达一整天的攀爬之行最后,他发育缺陷的双腿实在无法行走,只好很丢脸地让波隆背他上山。此刻所受的羞辱,无疑对他本已炽烈的怒意火上添油。“看来我还真是个忙碌的小家伙,”他口气酸苦地讥讽道,“连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时间杀这杀那。”

他早该想起自己面对的是谁。莱莎·艾林和她那半疯的虚弱小鬼对耍弄机智向无好感,尤其是针对他们的时候,这在宫里是人尽皆知的事。

“小恶魔,”莱莎冷冷地说,“你最好管紧你那张碎嘴,对我儿子客气点,否则保证你后悔。不要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这里是鹰巢城,你周围的人都是艾林谷的骑士,个个忠贞不贰,对琼恩·艾林敬爱有加,他们每个人都愿意为我牺牲­性­命。”

“艾林夫人,我要有什么不测,我老哥詹姆绝对很乐意料理他们。”话出口的刹那,提利昂发觉这么说实在愚蠢。

“兰尼斯特大人,敢问您会飞吗?”莱莎夫人间,“侏儒有没有长翅膀啊?如果没有,您最好乖乖地把其他威胁都吞下肚去。”

“我这不是威胁,”提利昂道,“而是保证。”

一听这话,小劳勃公爵跳将起来,气得连玩偶都丢了。“你不能对我们怎样,”他尖叫,“没有人敢在这里乱来。妈咪,你告诉他,跟他说谁也别想来这里撒野。”小男孩开始浑身痉挛。

“没有人能攻破鹰巢城。”莱莎·艾林冷静地宣布。她把儿子拉过去,用她丰满白皙的臂膀抱住他。“小宝贝,小恶魔只是虚张声势,兰尼斯特家的人通通是骗子。谁也别想欺负我的小亲亲。”

她虽然可恶,但说得的确没错。亲眼目睹这里的险要地势之后,提利昂可以想像叫全副武装的骑士,冒着从山上倾注而下的落石箭雨,每走一步阶梯还得对付迎面而来的敌人,会是件多么困难的事。说那是场梦魇,恐怕还不足以形容,难怪鹰巢城自古以来从未陷落。

即使这样,提利昂的舌头还是停不下来。“不是攻不破,”他说,“而是不太好攻破。”

小劳勃伸出颤抖的手指着他:“你是个骗子。妈咪,我想看他飞。”两个穿天蓝­色­披风的卫士抓住提利昂双手,把他架离地面。

若不是凯特琳·史塔克,恐怕只有天上诸神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妹妹,”她站在王座下方,朝莱莎喊,“请你记得,他是我的犯人,请不要伤害他。”

莱莎·艾林冷冷地看了她姐姐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向提利昂,她的长裙拖在身后。他原本怕她会动手打人,但她却下令放开他。两个卫士把提利昂丢到地上,他双脚扑空,摔倒在地。

他出丑的模样想必难看得很;不料他正挣扎着要站起来,右脚竟然抽筋,结果再度瘫在地上。艾林家的大厅里响起哄堂大笑。

“我姐姐的小客人累了,连站都站不稳。”莱莎夫人宣布,“瓦狄斯爵士,麻烦你带他到地牢去。在天上休息休息,想必对他的健康大有助益。”

卫兵猛地把他拉起。提利昂·兰尼斯特在两人中间双脚悬空,虚弱地踢打,羞得满脸通红。“咱们走着瞧。”被架走前,他对全厅的人说。

到目前为止,他还瞧不出有什么解决办法。

起先他安慰自己,认为监禁不会太久。莱莎·艾林不过是想羞辱他。她一定会很快再传他过去。就算她没有,凯特琳·史塔克也会来盘问他。这次他会小心措辞、不乱说话。他们不可能现在就杀他,再怎么说,他都是凯岩城的兰尼斯特家人,他们若敢杀他,便意味着开战。至少,他是这么告诉自己。

然而现在他却不那么确定了。

或许他们只打算让他烂在这里,怕只怕自己连烂久点的力气都没有。他日渐虚弱,距离莫德把他踢成重伤,只是时间的问题。这还得以狱卒没先把他饿死为前提。再来几个饥寒交迫的夜晚,蓝天就会呼唤他了。

他不禁猜想囚室围墙(虽然根本没有围墙)之外是怎样一番情形。泰温公爵接获消息后一定会派出使者。说不定这会儿詹姆已带着军队,穿越明月山脉而来……或者他直接对付临冬城?峡谷之外,谁会猜到凯特琳·史塔克把他绑架到这里呢?他很好奇,瑟曦得知消息后会采取何种行动。国王自可下令释放他,但劳勃究竟会听他王后的话,还是他首相的话呢?国王对姐姐的感情有多深,提利昂可是一清二楚。

若瑟曦肯仔细盘算,她应该坚持要国王亲自审判提利昂。这样一来,连奈德·史塔克也没法反对,否则便有损国王名誉。对提利昂来说,能有公开审判的机会,自是求之不得。无论他们给他安上什么罪名,到目前为止,他看不出他们能提出任何有力证据。就让他们当着铁王座和全国诸侯的面审理这个案子吧,那么他们铁定完蛋。如果瑟曦真有这么机灵就好了……

提利昂·兰尼斯特叹了口气。姐姐是有些许小聪明,却常常被她的傲慢所蒙蔽。她只会把这件事当成奇耻大辱,却看不到里面蕴藏的机会。至于刚愎轻率又冲动易怒的詹姆,那就更别提了。遇到绳结,只要能用剑斩成两段,哥哥是决计不会动脑筋解开的。

他倒想知道派小贼去杀那史塔克小鬼灭口的,究竟是哥哥还是姐姐,也很好奇艾林大人的死,到底与他们有没有关系。倘若老首相当真是被害死,还真是­干­得­干­净利落。像他那年纪的人突然染病身亡本就稀松平常。反过来讲,找个呆头鹅拿着偷来的刀去杀布兰登·史塔克,却是笨得不像话的作法。仔细想想,还真是奇怪……

提利昂打了个冷颤。这是个下流的可能­性­。或许冰原狼和狮子并非森林里仅有的猛兽,果真如此,那肯定是有人拿他当替死鬼。提利昂·兰提斯特最恨被人利用。

他得离开这鬼地方,越快越好。跟莫德以力相搏是不用想了,大概也不会有人拿来六百英尺长的绳子助他脱逃,所以他只能靠三寸不烂之舌脱身。他这张碎嘴害他进了大牢,一定也他妈的能让他重获自由。

提利昂站起来,努力不去注意脚下轻轻把他拖向悬崖边的倾斜地面。他握拳敲门。“莫德!”,他喊道,“看门的!莫德,我要跟你谈谈!”他足足捶了十分钟才听见脚步声。铁门轰然打开的前一刻,提利昂及时跳开。

“好吵。”莫德满眼血丝地咆哮道。他一只肥手里握着一条又粗又宽的皮带,对折了抓在掌心。

别让他们知道你害怕,提利昂提醒自己。“你想不想发财?”他问。

莫德揍他。他反手懒懒地挥出皮带,打中提利昂上臂。力道震得他脚步不稳,痛得他咬紧牙根。“矮冬瓜,别吵。”莫德警告他。

“金子,”提利昂装出笑,“凯岩城里到处都是金子……啊啊啊……”这回莫德用了力,皮带一声爆裂,自他手中蹦跳到提利昂肋骨上,痛得他当即跪下呻吟。他强迫自己抬头看着狱卒。“跟兰尼斯特家一样有钱,”他呼吸困难地说,“他们不都这样说么?莫德——”

莫德咕哝一声,皮带划破空气,正中提利昂面门。他天旋地转,连自己是如何摔倒都不记得。再睁眼时,他发现人躺在牢房地上,耳鸣不已,满嘴是血。他伸手想找个支撑爬起来,结果手指摸到的却是……什么也没有。提利昂飞快地抽回手,仿佛被烫到似的,憋气不敢呼吸。他刚好落在山崖边,距离蓝天只有几寸之遥。

“还要说吗?”莫德双手各握皮带一端,猛力一扯,啪的一声把提利昂吓得跳脚,狱卒乐得哈哈大笑。

他不敢把我推下去,提利昂一边从崖边爬回来,一边绝望地告诉自己。凯特琳·史塔克要留我活口,他绝对不敢杀我。他用手背抹抹­唇­上的血,嘻嘻笑道:“莫德,刚刚那下可真带劲。”狱卒眯眼看他,不知这是讽刺还是真心话。“我用得着你这么强壮的人。”皮带打过来,但这回提利昂缩身闪过。“我说的可是金子,”他像只螃蟹似地爬回来,重复道,“你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金子,买土地、女人、好马都不成问题……你还可以当个贵族老爷。‘莫德大人’,听起来不赖吧?”提利昂咳出一大口血和黏黏的东西,朝天空吐去。

“没有金子。”莫德说。

他上钩了!提利昂心想。“他们抓我的时候把我的钱包搜走了,但钱还是我的。凯特琳·史塔克抓的是我的人,不至于纡尊降贵,抢我的钱。­干­那种事不光彩。只要你肯帮我,里面所有的金子都是你的了。”莫德的皮带再度扑来,但只是漫不经心地一挥,动作缓慢,充满轻蔑。提利昂伸手抓住皮带,这下他成了他的囚犯。“你完全不用冒风险,只要帮我传个口信就成。”

狱卒把皮带从提利昂手中抽回。“口信?”他说,就好像以前从没听过这两个字。他一皱眉,额头上便现出许多深陷的凹痕。

“是的,莫德大人,你听我说什么,就去跟你家夫人说什么。告诉她……”告诉她什么?如何才能打动莱莎·艾林?提利昂·兰尼斯特突然灵光一现。“……告诉她我打算认罪。”

莫德举起手,提利昂做好挨打的准备,但狱卒迟迟没有下手。怀疑和贪婪在他眼里交战。他想要金子,却怕被骗;看来他以前似乎常被人戏弄。“骗人,”他­阴­沉地喃喃道,“矮冬瓜骗我。”

“要不咱们白纸黑字写清楚。”提利昴发誓。

有些文盲对文字特别厌恶,有些则迷信般地将其奉若神明,仿佛那是种魔法。幸运的是,莫德属于后者。狱卒放下皮带:“写下金子,很多金子。”

“喔,很多很多,”提利昂向他担保,“亲爱的好朋友,我的钱包只是开胃小菜。我老哥连铠甲都是从头到尾用金子打的。”事实上,詹姆的盔甲是钢做的,只是镀上一层金,但这驴蛋反正也分不出来。

莫德把玩着皮带,不过最后还是妥协地取来纸和墨水。写好之后,狱卒狐疑地皱眉看着那张纸。“现在去帮我传口信罢。”提利昂催促。

当天深夜,他们来找他时,他正在睡梦中发抖。莫德打开门,没有作声。瓦狄斯·伊根爵士用靴尖弄醒提利昂。“小恶魔,快起来,我家夫人要见你。”

提利昂揉去眼中睡意,故意装出一副不悦的神情。“她当然想,可你怎么知道我想见她呢?”

瓦狄斯爵士皱起眉头。他早些年曾在君临担任首相的侍卫队长,提利昂对他印象深刻。这家伙生了张相貌平凡的宽脸,银发,身材粗壮,毫无幽默感可言。“你怎么想不­干­我事。快起来,不然我叫人把你架走。”

提利昂笨拙地爬起身。“今晚可真冷,”他若无其事地说,“大厅里又那么通风,我可不想着凉。莫德,你行行好,把我的斗篷拿来罢。”

狱卒眯眼看他,一脸大惑不解的表情。

“我的斗篷,”提利昂重复,“就你帮我保管的那件山猫皮披风,还记得吧?”

“快把他妈的斗篷拿来。”瓦狄斯爵士道。

莫德不敢吭声。他瞪了提利昂一眼,那神情似乎在向他保证将来一定会报复,但他还是照办了。当他为犯人披上斗篷时,提利昂微笑道:“多谢,以后我一穿上它就会想起你。”他把下垂的长边围上右肩,多日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温暖。“瓦狄斯爵士,请带路。”

艾林家的大厅灯火通明,五十支火炬在墙壁的台座上熠熠发亮。莱莎夫人身着黑纱礼服,胸前配着珍珠绣的新月猎鹰纹章。既然她没打算加入守夜人军团,提利昂猜想,只怕她觉得听人认罪时惟一适合的就是丧服。她的红棕­色­长发扎成一个­精­巧的辫子,斜斜地垂在左肩。她旁边那个较高的王座是空的,想必鹰巢城的小公爵此刻正在睡梦中发抖罢。少了他总是好的。

他深深一鞠躬,借机环顾在场人等。艾林夫人果然如他所愿,将麾下的骑士和随从召集来听他认罪。他看见布林登·徒利爵士历尽风霜的脸,以及好脾气的奈斯特·罗伊斯男爵。奈斯特身旁站了个年纪较轻的人,生了对锐利的黑­色­八字胡,定是他的继承人艾尔拔爵士。峡谷的首要贵族多半有代表到场。提利昂看到瘦得像把剑的林恩·科布瑞爵士,腿生痛风的杭特伯爵,以及身边儿子成群的寡­妇­韦伍德伯爵夫人。还有些家徽他不认识,如断裂长枪,绿­色­毒蛇,燃烧塔楼,以及粉红底上的带翅膀圣杯等等。

峡谷众贵族间有几个是与他一道来的同伴。罗德利克·凯索爵士伤势未愈,脸­色­苍白,身旁站了维里·渥德爵士。吟游歌手马瑞里安弄到一把新的木头竖琴。提利昂不禁微笑,无论今晚会发生什么,他都不希望私下进行,而若要把事情传播开去,再没有比吟游歌手更适合的了。

大厅后方,波隆慵懒地躺卧在一根柱子下。这名流浪武士的黑眼睛盯着提利昂,手轻轻地搁在剑柄上。提利昂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心里盘算……

凯特琳·史塔克率先启齿:“听说你有意公开认罪。”

“是的,夫人。”提利昂回答。

莱莎·艾林朝她姐姐微笑。“天牢可以让任何人屈服。在天牢里,天上诸神看得一清二楚,没有暗处可供躲藏。”

“可他看起来并不像屈服的样子。”凯特琳夫人道。

莱莎夫人没理睬她。“你说吧。”她命令提利昂。

孤注一掷的时候到了,他一边想,一边回头看了波隆一眼。“该从何说起呢?我承认我是个小坏蛋。各位老爷夫人,我犯下的罪过数不胜数。我跟表子睡过,不是一回而是好几百回。我曾暗自希望我父亲大人去死,也对我姐姐,亦即咱们美丽温柔的王后陛下,有过相同的念头。”身后传来轻笑,“我有时候对下人们不太好。我赌过钱,更教我脸红的是,我还耍老千。我说过许多关于朝廷里高贵的老爷夫人们的坏话,开过他们许多下流玩笑。”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有次我——”

“住嘴!”莱莎·艾林苍白的圆脸气得通红。“侏儒,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提利昂歪头:“唉,我在认罪啊,夫人。”

凯特琳·史塔克向前一步。“你被控派人行刺我卧病在床的儿子布兰,以及密谋害死国王的首相,琼恩·艾林大人。”

提利昂爱莫能助地耸耸肩。“恐怕我没办法承认这些罪名。我对杀人可是一窍不通。”

莱莎夫人霍地从鱼梁木王座上站起。“你别想寻我开心。小恶魔,你闹也闹够了,想必你玩得很愉快。瓦狄斯爵士,带他回地牢……这次找个房间更小,地板更斜的给他。”

“艾林谷里到底还有没有天理?”提利昂大声怒吼,连瓦狄斯爵士都愣了一下。“难道说血门之内就连一点荣誉都没有了?你控告,我否认,你就把我扔进天牢挨饿受冻。”他抬起头,让众人清楚地看见莫德在他脸上留下的伤痕。“请问国王的正义到哪里去了?你说有人告我有罪,那好,我要求公平审判!让我有机会为自己辩护,让天上诸神和地上人民来决定我说话的真伪。”

大厅里四处都在窃窃私语。提利昂知道自己逮着她了。他出身既高,是全国最权势的贵族之子,更是当今王后的弟弟。无论如何,没有人能拒绝他的审判要求。几个穿天蓝­色­披风的卫兵朝提利昂走去,但瓦狄斯爵士示意他们停手,回头看着莱莎夫人。

她的小嘴浮现一丝微笑。“要是审判结果证明你的确有罪,那么依照国王的律法,你只有死路一条。不过呢,兰尼斯特大人,在鹰巢城里我们可没有刽子手。打开月门!”

围观人群向两边退开。只见两根纤细的大理石柱中间有扇狭窄的鱼梁木门,上面用白木雕着新月的形状。两个卫兵大跨步走过去,靠近门边的人赶忙向后退。其中一个卫兵搬开沉重的青铜门闩,另一个则把门向内拉开。两人的蓝披风立时被狂啸而进的强风吹得飞上肩头,啪啪作响。门外,缀满了冰冷的无情繁星,是一片虚无夜空。

“依照国王的律法,我们举行审判。”莱莎·艾林道。沿着墙壁,无数的火炬如旌旗般猎猎晃动,被风吹熄的火把此起彼落。

“莱莎,我认为这是不智之举。”凯特琳·史塔克道。黑风在大厅内翻腾。

她妹妹没有理会。“兰尼斯特大人,您要审判,那好,就让您接受审判。你想说什么,我儿子都会倾听,接着你将接受他的判决。然后呢……你要么走大门,不然就从这个门出去。”

她看来好生得意,提利昂心想。这也难怪,既然审判是由她那体弱多病的儿子主持,哪还能忤她的意?提利昂瞟了瞟那个月门。妈咪,我想看他飞!那小鬼是这么说的。这鼻涕都擦不­干­净的毛头小子,到底送了多少人从那门出去?

“亲爱的夫人,非常感谢您的美意,但我觉得无需惊动劳勃大人。”提利昂有礼地说:“天上诸神会还我清白,我愿让他们做出裁判,非经世人之手。我要求比武审判。”

艾林家的大厅里响起如雷般的笑声。奈斯特·罗伊斯男爵嗤之以鼻,维里爵士呵呵直乐,林恩·科布瑞爵士捧腹大笑,其他人则是笑得前仰后合,涕泪横流。马瑞里安笨拙地伸出断了指头的那只手,在新竖琴上拨下一个愉悦的音符。就连从月门外呼啸而进的狂风,听起来也充满嘲弄之意。

只有莱莎·艾林水汪汪的蓝眼睛里充满了疑惑,显然他再度让她大感意外。“你当然有这个权利。”

外衣上绣了绿­色­毒蛇的那个年轻骑士,此时跨步向前,单膝跪下道:“夫人,求您恩准我为您而战。”

“这份荣幸应该归我所有,”老杭特伯爵说,“看在我对您夫君敬爱有加的份上,让我替他报仇罢。”

“我父亲忠心耿耿地服侍琼恩大人,为其担任峡谷大总管之职。”艾尔拔·罗伊斯朗声道,“请让我为他的儿子而战。”

“凡是立场纯正的人,诸神必定加以眷顾,”林恩·科布瑞爵士说,“这样的人也是最好的剑客。而我们都知道这个人是谁。”他谦虚地笑笑。

十来个人同声发话,抢着想压过别人。见到这么多人迫不及待想取他­性­命,提利昂深感沮丧。或许到头来,这主意并不如原先预期的那么聪明。

莱莎夫人举手示意众人静声。“诸位大人,我衷心地感谢你们,相信我儿若是在场,也同样会深怀感激。放眼七国全境,无人可比咱们峡谷骑士的忠诚勇武。如果我能让诸位都拥有这份荣耀,不知该有多好。可惜我只能选出一个。”她做出手势。“瓦狄斯·伊根爵士,您向来是我丈夫倚重的左右手。请您担任我的代理骑士。”

瓦狄斯爵士一直保持着沉默。“夫人,”他屈膝跪下,口气凝重地说,“还请将此重担交付他人,我实在无心出战。此人并非武士,看看他,侏儒一个,只有我一半高,又瘸了腿,宰杀这种人,还叫主持正义,那太可耻了。”

喔,太­棒­了,提利昂心想。“我同意。”

莱莎怒视着他。“要求比武裁判的也是你。”

“这会儿我还要像你一样,给自己找个代理骑士。就我所知嘛,我老哥詹姆会很乐意替我出战。”

“你伟大的弑君者离此有几百里格。”莱莎·艾林斥道。

“派只鸟把他找来。我很乐意等他。”

“你明天就得跟瓦狄斯爵士决斗。”

“唱歌的,”提利昂转身对马瑞里安说,“等你把这事编成曲子,别忘了说艾林夫人是怎样不准侏儒找代理骑士,逼他一瘸一拐,浑身是伤地去对付她手下最优秀的骑士。”

“我哪有不准?”莱莎·艾林道。她语气尖锐,显然恼怒已极。“小恶魔,有本事你就挑个代理骑士啊……如果你认为有人会愿意为你送命的话。”

“说实话,我是找个人来替我杀人。”提利昂扫视长厅。无人动作。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不禁怀疑这是不是个天大的错误。

接着,大厅后面起了阵­骚­动。“我帮侏儒上场吧,”波隆叫道。

艾德

他再度梦见那三位雪白披风的骑士,那座倾塌已久的塔楼,以及躺卧血床的莱安娜。

在梦中他与从前的战友并肩而行:骄傲的马丁·凯索、乔里的父亲,忠心耿耿的席奥·渥尔,本为布兰登侍从的伊森·葛洛佛,还有轻声细语、心地善良的马克·莱斯威尔爵士,泽地人霍兰·黎德,以及骑着红­色­骏马的达斯丁伯爵。他们的面容,对奈德来说,曾如自己的脸庞一般熟悉,但岁月仿如水蛭,渐渐吸走了人们的记忆,即使是他一度发誓绝不忘记的部分也不例外。在梦里他们只剩幻影,宛如灰­色­的幽灵,骑在浓雾聚成的马上。

他们一行七人,对方则是三个。梦中如此,当年亦然。但这三人绝非平庸之辈。他们静待于圆形的高塔前,身后是多恩的赤红峰峦,肩上的雪白披风在风中飘荡。而这三人并非幻影,他们的面容深深烙印,至今依旧清晰。“拂晓神剑”亚瑟·戴恩爵士嘴角挂着一抹哀伤的微笑,巨剑“黎明”斜出右肩。奥斯威尔·河安爵士单膝跪地,正拿着磨刀石霍霍磨剑。他那顶白­色­瓷釉的头盔上,有着象征家徽的展翅黑蝙蝠。站在两人之间的是年迈的御林铁卫队长杰洛·海塔尔爵士,外号“白牛”。

“我在三叉戟河上没见到你们。”奈德对他们说。

“我们不在那里。”杰洛爵土回答。

“我们在的话,篡夺者就要倒霉了。”奥斯威尔爵士道。

“君临城陷之时,詹姆爵士用他的黄金宝剑杀了你们的国王,你们也没出现。”

“我们身在远方。”杰洛爵士道,“否则伊里斯还会好端端地坐在铁王座上,而我们虚伪的弟兄则会下七层地狱。”

“我解了风息堡之围,”奈德告诉他们,“提利尔和雷德温大人俯首称臣,他们麾下的骑士也都下跪效忠。我本以为你们一定会在其中。”

“我们不轻易下跪。”亚瑟·戴恩爵士道。

“威廉·戴瑞爵士带着你们的王后和韦赛里斯王子,往龙石岛逃去。我猜想你们可能也在船上。”

“威廉爵士忠勇可嘉。”奥斯威尔爵士说。

“但他并非御林铁卫,”杰洛爵士指出,“御林铁卫绝不临危脱逃。”

“过去如此,现在亦然。”亚瑟爵士说着戴上头盔。

“我们发过誓。”老杰洛爵士解释。

奈德的幽灵们与他并肩上前,手握影子宝剑。以七对三。

“一切就从这里开始吧。”拂晓神剑亚瑟·戴恩爵士道。他抽出黎明,双手高举,剑身苍白好似|­乳­白琉璃,在光线照耀下宛如蕴涵生命。

“不对,”奈德哀伤地说,“一切将在这里结束。”当钢铁与幻影冲杀成一团,他听见了莱安娜的尖叫。“艾德!”她喊。一阵玫瑰花瓣的暴风,吹过染血长天,天空蓝得像死亡之眼。

“艾德大人。”莱安娜又叫。

“我保证,”他轻声说,“莱安,我保证……”

“艾德大人。”有人从暗处也说了这句话。

艾德·史塔克呻吟着睁开眼睛。月光从首相塔的高窗透进来。

“艾德大人?”床边站了个影子。

“多……多久了?”床单乱成一团,他的腿用夹板固定,打上了石膏,隐隐抽痛。

“六天七夜。”那是维扬·普尔的声音。总管拿起杯子送到奈德­唇­边。“老爷,喝吧。”

“这是……?”

“只是开水而已。派席尔大学士说您醒来会渴。”

于是奈德喝了。他的嘴­唇­­干­裂,开水如同蜂蜜般甜美。

“国王陛下有令,”杯子见底后,维扬·普尔告诉他。“老爷,他要跟您谈谈。”

“明天再说,”奈德道,“等我体力好点再说。”这会儿他无法面对劳勃。刚才那个梦吸走了他仅存的力量,让他软弱得像只小猫。

“老爷,”普尔说,“陛下他要我们等您一睁眼,就带您去见他。”总管点起床边的蜡烛。

奈德轻声咒骂。劳勃向来很没耐­性­。“跟他说我还太虚弱,没办法过去。如果他坚持要跟我谈谈,我很愿意在床上接待他。我希望你别把他从美梦中吵醒。顺便……”他正要说“乔里”,却想了起来。“把我的侍卫队长找来。”

总管离开后没几分钟,埃林走进他的卧房。“大人。”

“普尔说我睡了六天。”奈德道,“我要知道现在局势如何。”

“弑君者跑了。”埃林告诉他,“传说是逃回凯岩城和他父亲会合。凯特琳夫人逮捕小恶魔的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所以我加派了守卫,希望您不介意。”

“你做得很好。”奈德赞许道。“我的女儿们呢?”

“大人,她们每天都陪着您。珊莎静静地为您祷告,可艾莉亚……”他迟疑了一下。“自他们把您带回来后,她就没说过半个字。大人,她­性­子很烈,我从没见哪个小女孩这么生气过。”

“无论如何,”奈德道,“我希望我女儿们平安无事。恐怕麻烦才刚开始。”

“艾德大人,她们不会有事的。”埃林道,“我拿­性­命担保。”

“乔里他们……”

“我把他们交给了静默修女会的姐妹,准备送回临冬城去。应该让乔里葬在他祖父身边。”

他只能与祖父葬在一块,因为乔里的父亲葬在遥远的南方。马丁·凯索和其他人一样命丧南疆,战后奈德拆掉高塔,用其血­色­石砖在山脊上筑起八座石冢。据说雷加将它命名为极乐塔,但对奈德而言,那里却充满了痛苦的回忆。他们以七对三,却只有艾德·史塔克他自己,和小个子的泽地人霍兰·黎德两人生还。多年以来,这个梦反复出现,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埃林,你做得很好。”奈德正说着,维扬·普尔又回来了。总管深深一鞠躬,“老爷,国王陛下在外面,王后也跟他一起。”

奈德撑着坐起,断腿痛得他咬紧牙关。他没想到瑟曦会来,这也不是好兆头。“请他们进来,然后你们下去罢。我们的谈话内容不能外传。”普尔静静地离开。

劳勃还花了点心思打扮。他穿着黑天鹅绒上衣,胸前用金线绣着拜拉席恩家族的宝冠雄鹿,外罩黑金格子披风。他手里拿了瓶葡萄酒,喝得满脸通红。瑟曦·兰尼斯特跟在他身后,头上带着珠宝王冠。

“陛下,”奈德道,“请您原谅,恕我无法起身。”

“没关系。”国王粗声道,“要不要喝两口?青亭岛的好东西。”

“一小杯就好,”奈德说,“我喝了罂粟花­奶­,头还昏昏沉沉的。”

“还保得住脑袋,已经算你走运。”王后表示。

“臭女人,给我安静点。”国王斥道。他端给奈德一杯酒。“脚还痛吗?”

“还有一点。”奈德说。他虽然头晕目眩,却不愿在王后面前自承虚弱。

“派席尔保证痊愈以后不会留下疤痕,”劳勃皱眉道,“我想你知道凯特琳­干­了什么好事吧?”

“我知道。”奈德啜了一小口酒。“我夫人没有错,陛下。都是我的意思。”

“奈德,我很不高兴。”劳勃咕哝道。

“你凭什么对我家人下手?”瑟曦质问,“你以为你什么东西?”

“我是御前首相。”奈德有礼但冰冷地回敬,“奉了你丈夫的指令,以国王之名维护和平和公理正义。”

“你曾经是首相,”瑟曦不依不饶,“如今——”

“安静!”国王咆哮道,“你问他问题,他也回答了你。”瑟曦冷冷地退开,满脸怒容。劳勃又转向奈德。“奈德,你说以国王之名维护和平,请问这就是你维护和平的方式么?总共死了七个人……”

“八个,”王后纠正他,“崔格今早上死了,死于史塔克大人那一剑。”

“先是在国王大道上公然绑架,然后又在城里面喝酒杀人,”国王道,“奈德,我不会容许这种事的。”

“凯特琳有充分的理由去抓小恶魔——”

“我说我不容许这种事发生!管她什么理由。我要你命令她立刻释放侏儒,然后跟詹姆和好。”

“詹姆只因为想‘教训我’,就当着我的面屠杀了我三个部下,而你却叫我当这事没发生过?”

“这场争端可不是我弟弟挑起的,”瑟曦告诉国王,“当时史塔克大人喝醉了酒,刚从妓院里出来。他手下的人攻击詹姆和他的卫士,就像他太太在国王大道上攻击提利昂一样。”

“劳勃,事实是否如此你很清楚。”奈德道,“你可以问问贝里席大人,当时他在现场。”

“我跟小指头谈过了,”劳勃道,“他说他急忙去找都城守卫队时,你们还没开打,不过他承认你当时的确是从某家妓院回来。”

“某家妓院?劳勃,你是瞎了眼不成?我到那儿是去看你女儿!她妈给她取了个名字叫芭拉,长得很像我们住在峡谷、都还是小男孩时你那个女儿,你的第一个女儿。”他边说边看王后,可她像是戴着面具,苍白而冷静,不露出任何情绪。

劳勃红了脸。“芭拉,”他喃喃说,“想哄我高兴吗?这小女子真该死,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

“她连十五岁都不到,就得出卖­肉­体,你还期望她有常识?”奈德难以置信地说。他的腿痛得厉害,使他按捺不住怒气。“劳勃,那傻孩子疯狂地爱着你,你知道吗?”

国王瞄了瑟曦一眼。“这些事给王后听见不好。”

“只怕不管我说什么,王后陛下都不会爱听。”奈德答道,“我听说弑君者逃出城去了。请你允许我把他抓回来接受法律制裁。”

国王晃着杯中酒,沉思半晌,最后灌了一大口。“不行,”他说,“这样下去没完没了。詹姆杀了你三个人,你也杀了他五个,算扯平了。”

“这就是你所谓的正义吗?”奈德怒道,“如果是的话,那我真庆幸没继续当你的首相。”

王后看看她丈夫。“以前要是有人敢用这种口气对坦格利安家的人说话——”

“你当我是伊里斯吗?”劳勃打断她的话。

“我当你是一国之君。论法律论姻亲,詹姆和提利昂都算是你兄弟,如今史塔克家的人赶走一个又抓了另一个,而这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羞辱你,你却只会乖乖站在旁边,一会儿问他腿痛不痛,一会儿问他要不要喝酒。”

劳勃脸­色­­阴­沉,满面怒容。“臭女人,你要我说几次才会闭嘴?”

瑟曦的神情轻蔑得无以复加。“天上诸神还真开了我俩一个大玩笑,”她说,“你应该穿裙子当女人,像个男人披挂上阵的该是我。”

国王气得脸­色­发紫,伸手就是狠狠一拳,把她打得踉跄着撞上桌子,重重跌倒在地。瑟曦·兰尼斯特没吭半声,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抚着脸,面颊光滑的雪白肌肤已经开始泛红,等到明天,半边脸就会肿起来。“我会把这当成荣誉的奖章。”她宣示。

“那就给我安静地戴好,否则我让你更光荣。”劳勃保证。他大喊来人,穿着白­色­铠甲,高大­阴­沉的马林·特兰爵士走进屋内。“王后累了。送她回房。”骑士扶起瑟曦,一言不发地领她出去了。

劳勃又拿起酒瓶,为自己斟满。“奈德,你也看到她是如何待我的了。”国王坐下来,抚着酒杯。“这就是我亲爱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他怒气已消,此刻奈德在他眼里所见只有哀伤和恐惧。“我不该打她的。这实在不是……实在不是国王该有的举动。”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仿佛不太明白那是什么东西。“我的力气向来很大……没人能打赢我,没有人。可万一你碰不到他,这场架又该怎么打?”国王困惑地摇摇头。“雷加……雷加他赢了,挨千刀的。奈德,我杀了他,我的战锤狠狠凿穿他那件黑铠甲,刺进他那颗黑心,教他当场死在我脚下。后人为这件事称颂不已。可他还是赢了。如今他拥有莱安娜,而我得到的却是她。”国王一饮而尽。

“陛下,”奈德·史塔克道,“我有事要跟您谈……”

劳勃伸出手指按住太阳|­茓­。“我已经谈到反胃了。明天我要去御林打猎,你等我回来再说罢。”

“若是诸神眷顾,等您回来我就不在了。您命令我返回临冬城,记得吗?”

劳勃站起来,握着床柱稳住身子。“奈德,诸神很少眷顾世人的。拿去罢,这是你的东西。”他从斗篷内袋里拿出沉重的手形银徽章,丢在床上。“管你喜不喜欢,总之你他妈是我的首相。我不准你走。”

奈德拾起银胸针。看来他别无选择。他脚伤抽痛,觉得自己无助得像个孩子。“坦格利安家那女孩——”

国王一声呻吟,“七层地狱啊,你还提她­干­嘛?那件事算完了,我不想再谈。”

“若你不愿听我忠告,还要我这个首相做什么?”

“做什么?”劳勃大笑,“这烂国家总得有人管。奈德,把徽章戴起来。我跟你发誓,你要是敢再丢还给我,我就亲自把这烂东西配在詹姆·兰尼斯特身上。”

凯特琳

天空染成玫瑰和金黄。凯特琳·史塔克双手搁在窗外雕饰华丽的栏杆上,凝望着逐渐散溢的光辉。黎明爬过田野和森林,世界在她脚下由漆黑转为靛青,再变成茵绿。幽魂般的水冲出山脊,开始它们腾涌直落巨人之枪的漫长旅程,阿莱莎之泪上白雾激荡。凯特琳隐约可以感觉水花溅到脸上。

阿莱莎·艾林生前眼睁睁地见到丈夫、兄弟和儿女惨遭杀害,却从未掉过一滴眼泪。于是诸神谕令,死后她将泪流不止,直到流下的泪水浇灌至峡谷平原的黑­色­沃野,因为她所爱的人们都葬在那里。阿莱莎已经死了六千年,然而至今没有一滴河水流到谷底。凯特琳不禁揣测,等自己死后,她的泪水又会变成多大的瀑布。“还有什么消息?”她说。

“弑君者正在凯岩城集结军队,”身后的房间里,罗德利克爵士回答,“您哥哥信上说他派人去凯岩城,要求泰温大人表明意图,但至今没有回应。艾德慕已命凡斯大人和派柏大人把守金牙城下的隘口,并向您发誓,他决不放弃徒利家族的每一寸土地,若兰尼斯特敢来进犯,就用他们的血来浇灌。”

凯特琳移开视线,不再观看日出。朝阳再美,也难以振奋她的心绪。想到一日之始如此美丽,却注定将以惨剧收场,她愈发感慨造物者的残酷。“艾德慕派了人也发了誓,”她说:“但他不是奔流城公爵。我父亲大人有消息吗?”

“夫人,信上没提到霍斯特大人。”罗德利克爵士捻捻胡须。他养伤期间,胡子又重新­色­白如雪,林立如丛。现在的他,模样与从前几无二致了。

“父亲若非病重,决不会把奔流的防务交给艾德慕。”她忧心忡忡地说,“鸟儿捎信来的时候,你应该立刻叫醒我才对。”

“柯蒙学士告诉我,您妹妹想让您好好休息。”

“应该叫醒我。”她坚持。

“学士他还说,您妹妹准备在比武之后再和您谈谈。”

“这么说来,她真打算把这出闹剧演下去?”凯特琳皱眉。“那侏儒拿她当笛子吹,她自己还蒙在鼓里。罗德利克爵士,无论今天早上结果如何,我们都该动身。我的职责是在临冬城陪伴儿子们。假如你体力还撑得住,我这就请莱莎派人护送我们到海鸥镇,我们从那里搭船回去。”

“又要坐船?”罗德利克脸­色­发青,但还是忍耐住没有发抖。“夫人,就照您吩咐。”

凯特琳唤来莱莎派给她差遣的仆人,老骑士则候在门外。她一边更衣,一边想着如果赶在决斗开始前与妹妹谈谈,或许能让她改变心意。莱莎行事全依心情而定,偏偏她的个­性­又­阴­晴不定。她所认识的,昔日奔流城那位羞怯少女,已经长成了时而傲慢,时而忧惧,又或残忍,甚至空幻不切实际,粗心大意、怯懦怕事、好大喜功的­妇­人,最糟糕的是她还变化无常。

当初她那­阴­狠的狱吏连走带爬,跑来告诉她们提利昂·兰尼斯特有意认罪,凯特琳便力劝莱莎私下会审侏儒,然而妹妹非得在峡谷贵族面前大肆炫耀一番不可,结果竟演变至此……

“兰尼斯特是我的犯人,”他们步上高塔楼梯,朝鹰巢城冰冷苍白的大厅走去时,她这么对罗德利克爵士说。凯特琳穿了一件朴素的灰羊毛外衣,系上一条镀银的腰带。“我妹妹不能忘记这点。”

他们在莱莎居所外遇见叔叔怒气冲冲地冲出来。“这群傻瓜过节呢,你也去­干­嘛?”布林登爵士斥道,“本来我想叫你甩你妹妹两个耳光,把她打清醒,可这没用,你只会打痛自己的手。”

“有只鸟儿从奔流城过来,”凯特琳开口,“艾德慕写信……”

“孩子,我知道,”布林登斗篷上的黑鱼,是他全身上下惟一称得上装饰的东西。“我从柯蒙师傅那儿听到了消息。我请你妹妹拨给我一千­精­兵,火速驰援奔流城,结果你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她说‘叔叔,鹰巢城的守军少不了一个,更别提一千,再说你是血门骑士,理应留守于此。’”他身后敞开的大门内传出一阵充满稚气的笑声,叔叔沉着脸回头看了一眼。“好吧,反正我告诉她大可再找个新的血门骑士。无论我是不是黑鱼,我到底是徒利家的人。今天傍晚我就回奔流城。”

凯特琳难掩惊讶之情。“就你一个人?你我都很清楚一个人走山路根本是找死。正好罗德利克爵士和我也准备回临冬城去。叔叔,跟我们一道走罢,那一千­精­兵我来给。奔流城绝不会孤军作战。”

布林登沉吟半晌,然后唐突地点点头。“那就这样。虽然是绕远路,但我抵达的机会却也比较大。我在下面等你。”说完他大跨步离去,披风在背后飘荡。

凯特琳与罗德利克爵士交换了个眼­色­,接着穿过大门,朝那一片高亢尖锐,却又焦虑不安的孩童嘻笑声走去。

莱莎的居所位于一座小花园之上,花园呈圆圈状,白­色­高塔环绕四周。花园的泥土和青草上种植着蓝­色­花朵,当初工匠的原意是要栽培神木林,然而鹰巢城立基于山巅坚硬的磐石之上,无论自艾林谷运来多少沃壤,依旧不能让鱼梁木在此生根茁长。于是历任公爵改种草坪,并在花朵繁茂的矮树丛间放置雕像。两位决斗者与提利昂·兰尼斯特的­性­命,便将在此交付天上诸神,做出最后决断。

莱莎刚梳洗完毕,换了身­奶­油­色­的天鹅绒外衣,|­乳­白的颈项间戴了一串青玉和月长石,这时正在露天阳台上主持集会。该处视野恰好可将决斗过程尽收眼底,莱莎身边围满了随从、骑士、以及大小领主。其中大部分人依旧怀着希望,想娶她睡她,然后与她并肩统治艾林谷。但就凯特琳这些天来在鹰巢城所见判断,他们的希望不大。

劳勃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座位下方搭了个木台,眼前有个穿着蓝白弄臣服的驼背木偶师,正­操­纵两个木头骑士相互砍杀,逗得鹰巢城公爵咯咯直笑,不停鼓掌。阳台上摆了一罐罐浓|­乳­酪,以及一篮篮黑莓,宾客们正手拿雕花银杯,啜饮一种掺了橙香的甜葡萄酒。傻瓜过节,难怪布林登这么说。

阳台上,杭特伯爵说了个笑话,引得莱莎开怀大笑,然后她又从林恩·科布瑞爵士的匕首上咬过一颗黑莓。众位追求者中,便数他俩最得莱莎欢心……至少,今天的情形是如此。若问凯特琳他们谁比较不适合,她还真无从答起。伊恩·杭特的年纪比琼恩·艾林更大,害了痛风,走起路来有些跛,膝下还有三个争吵不休的儿子,一个比一个贪婪。林恩爵士则是另一番荒唐相,他苗条英俊,是古老而衰败的科布瑞家族的继承人,但他­性­好虚荣,脾气暴躁,行事又不加思考……有人更谣传,他对男女之间的亲密关系出了名的没兴趣。

莱莎远远望见凯特琳,立即起身热情拥抱,还在她颊上印下湿湿一吻。“早上天气可真好,你说是不是?天上诸神都在对我们微笑呢。亲爱的姐姐,快尝尝这酒,这是杭特大人特意从他自家酒窖里送来的。”

“谢谢,不用了。莱莎,我要跟你谈谈。”

“等下再说。”妹妹刚出口保证,就转身准备离开。

“现在要谈。”凯特琳不自觉地提高音量,引来旁人转头观望。“莱莎,你不能这样胡闹下去。小恶魔活着才有价值,死了就只能喂乌鸦。若是他的代理骑士打赢——”

“夫人,我看没这可能。”杭特爵士伸出布满老人斑的手拍拍她肩膀,向她保证。

“瓦狄斯爵士武艺超群,三两下便可把那佣兵解决掉。”

“大人,你就这么有把握?”凯特琳冷冷地说,“我可不敢说。”她在山路上亲眼见识过波隆的身手,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绝非偶然。他行动灵敏宛如猎豹,那柄丑陋的剑更仿佛与他手臂合为一体。

莱莎的追求者们纷纷聚集过来,如同围绕花朵的蜜蜂。“女人家哪懂这种事?”莫顿·韦伍德爵士道,“亲爱的夫人,瓦狄斯爵士乃堂堂骑士。至于那家伙嘛,呵,他那种人骨子里都是懦夫。打仗的时候,几千个聚在一起,还管点用,可叫他一对一与人单打独斗,谅他没这能耐。”

“就算是这样,”凯特琳硬装出来的礼貌口吻,连自己都受不了。“敢问侏儒死了对我们有何好处?只要我们把他丢下山崖,您觉得詹姆会在乎我们有没有事先举行审判吗?”

“­干­脆把他脑袋砍了,”林恩·科布瑞爵土提议,“再把首级送给弑君者,当作给他的警告。”

莱莎不耐烦地甩甩及腰的红棕长发。“劳勃大人想要看他飞,”她的语气仿佛在为这场争执划下句点。“要怪也只能怪小恶魔自己,当初要求比武审判的也是他。”

“即使莱莎夫人想拒绝,也无法在兼顾礼数的前提下办到。”杭特伯爵语气沉重地发言。

凯特琳不理睬他们,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付妹妹。“容我提醒你,提利昂·兰尼斯特是我的犯人。”

“让我也提醒你,侏儒谋害的是我丈夫!”她提高音量。“他毒害了国王的首相,让我宝贝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现在我要他付出代价!”莱莎旋身,裙裾跟着飞扬,她昂首阔步地走到阳台的一边。林恩爵士、莫顿爵士和其他追求者冷冰冰地点头致意,跟在她身后离去。

“您认为真的是他­干­的吗?”只剩他们俩后,罗德利克爵士悄声问她。“谋害琼恩大人的事,是真的吗?小恶魔始终否认,坚决否认……”

“我相信谋害艾林大人的是兰尼斯特家的人,”凯特琳回答:“但究竟是提利昂,还是詹姆爵士,抑或王后,甚至三人都有份,我就不敢说了。”当初莱莎送到临冬城的信上指称瑟曦为凶手,而现在她似乎又认定提利昂才是真凶……这难道因为侏儒近在眼前,王后却在好几百里格以外的南方,安全地躲在红堡高墙之后?凯特琳不禁希望自己当初在没拆信之前,就先把它烧掉。

罗德利克爵士捻捻胡须。“若用毒药,那么……的确有可能是侏儒下的手,或者瑟曦。夫人,我无意冒犯,但人们不都说毒药是女人的武器吗?至于弑君者,呃……我对此人无甚好感,但他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他太喜欢看自己那把黄金宝剑染血了。夫人,真的是用毒药?”

凯特琳有些不安地皱皱眉:“不然还有什么能造成自然死亡的假象?”身后,劳勃公爵眼见一个傀儡骑士把另外一个砍成两半,洒了一地红木屑,开心得兴奋尖叫。她瞄了外甥一眼,不禁叹气。“那孩子一点教养都没有。除非让他离开母亲身边一段时间,否则他永远不会有统治的能力。”

“他的先父也有同感。”身旁有个声音接口。她转过头,看见手拿酒杯的柯蒙学士。“事实上,他原本打算送这孩子去龙石岛做养子,您知道……唉,我这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他的喉结在松垂的学士锁链下方焦虑地起伏。“恐怕我喝多了杭特大人的好酒。流血之事总教我紧张……”

“学士,你一定是弄错了,”凯特琳道,“是凯岩城,不是龙石岛,而且还是首相死后,未经我妹妹同意安排的。”

学士的头猛地一抖,配上他长得出奇的脖子,看起来活像个木偶。“不,请您原谅,夫人,这是琼恩大人他自己——”

他们下方铃声大作。贵族和侍女都不约而同放下手边的事,走到栏杆旁边。台下,两名身着天蓝­色­披风的卫兵领着提利昂·兰尼斯特出来。鹰巢城的臃肿修士伴他走到花园中央的石像旁。那是一座用带纹理的白­色­大理石雕刻出的、正在哭泣的女人,无疑便是阿莱莎。

“小坏蛋来了,”劳勃公爵咯咯笑道,“妈咪,我可以让他飞了吗?我想看他飞。”

“再等一等,小宝贝。”莱莎向他保证。

“先审判,”林恩·科布瑞爵士慢条斯理地说,“再处决。”

片刻之后,两名决斗者也从花园两边进场。骑士身边跟了两个年轻侍从,佣兵则由两位鹰巢城的士兵侍候。

瓦狄斯·伊根爵士穿了锁甲和加垫外衣,其外从头到脚都被厚重的钢甲所覆盖。许多金属圆碟保护着手臂和胸膛间铠甲的交接处,它们都被涂成蓝白相间的艾林家族新月猎鹰纹章的式样。腰部到大腿罩着一件龙虾甲壳状的金属裙,脖子上则有一道坚固的颈甲。他的头盔两侧展出鹰翼,面罩是尖锐的鹰喙形状,只留一条细缝容他观察。

轻装便甲的波隆,站在骑士身旁简直浑似赤身­祼­体。他只穿了件硬皮衣,外罩上好油的黑环甲,戴上金属头套和带护鼻的半罩圆盔。他挑了双高统皮靴,前端有钢制护腿,手套的指头部分缝上了黑铁环。凯特琳注意到佣兵足足比他的对手高出一头,手也较长……更别提两人的年龄差距了,根据她的目测,波隆起码年轻十五岁。

他们在哭泣女人雕像脚下的草坪上面对面单膝跪地,兰尼斯特站在两人中间。修士从腰间的软布袋里取出一个多面水晶,高举过头,光线随即散­射­开来。七彩虹光轻跃过小恶魔的脸庞。修士以高亢、庄严,近乎歌唱的声调,请求天上诸神作见证,找出这人灵魂中的真相,若他无辜,则还其自由,若其有罪,则赐之以死。他的声音在四周的塔楼间回荡。

当最后一抹余音散去,修士放下水晶,快步离去。提利昂在卫兵将他带走前,凑到波隆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佣兵听了哈哈大笑,起身拍拍膝盖上的草。

鹰巢城公爵与峡谷守护者劳勃·艾林此时正不耐烦地在高高的座椅上扭来扭去。“他们什么时候开打?”他哀怨地问。

瓦狄斯爵士的侍从之一扶他起身,另一个则为他拿来长近四尺,厚重橡木所制,表面有铁钉的三角形盾牌。两位侍从协力替他把盾绑在左臂前端。莱莎的士兵递给波隆一面类似的护盾,但佣兵啐了口唾沫,挥手拒绝。三天没刮的粗黑胡子盖住了他的下巴和两颊,但他决非没有剃刀。他的剑锋闪着致命的光泽,看得出每天都花好几个小时打磨,直到锋利得血­肉­难近为止。

瓦狄斯爵士伸出一只戴着铁护腕的手,他的侍从递过一把漂亮的、两面开刃的长剑。剑身用银线雕镂出山间长空的纹理,剑柄如猎鹰的头,护手则是两只翅膀。“这把剑是我在君临的时候特意叫人为琼恩铸的,”莱莎骄傲地告诉她的宾客,他们都看着瓦狄斯爵士尝试挥舞。“每当他代替劳勃国王坐上铁王座,他总会配戴这柄剑。你们说它漂不漂亮?我认为让我们的骑士手持琼恩的剑替他复仇,是再恰当也不过了。”

雕花银剑固然漂亮,但在凯特琳看来,若让瓦狄斯爵士用他自己的武器会更称手。可她深知与妹妹争执徒劳无功,因此什么也没说。

“叫他们快打!”劳勃公爵大喊。

瓦狄斯爵士转身面向鹰巢城公爵,举剑致敬。“为鹰巢城和艾林谷而战!”

提利昂·兰尼斯特被安排坐在花园对面的露天阳台上,身边围满了守卫。波隆转身漫不经心地朝他做了个敬礼的动作。

“他们就等你命令了。”莱莎夫人告诉她的公爵儿子。

“快打!”男孩尖叫,两手紧握座椅扶手,不住地颤抖。

瓦狄斯爵士立刻旋身,举起重盾。波隆也转过来面对他。两人的长剑交锋一次,两次,彼此试探。佣兵后退一步,骑士举盾在前追赶。他挥出一剑,但波隆猛地后跳,躲到攻击范围之外,银剑划过空气。波隆转向右边,瓦狄斯爵士跟过去,依然高举护盾。骑士向前逼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踩在不平坦的地面上。佣兵嘴边挂着淡淡的微笑,不断后退。瓦狄斯爵士挥剑猛攻,可波隆跳得更快,轻盈地跃过一块长满青苔的低矮石头。然后佣兵往左边绕,远离盾牌,朝骑士没有保护的那方而去。瓦狄斯爵士想砍他的腿,然而距离太远。波隆再往左跳,瓦狄斯爵士也跟着转身。

“这家伙是个懦夫,”杭特伯爵道,“胆小鬼,有种就光明正大地打!”其他人也同声附和。

凯特琳望向罗德利克爵士。她的教头简短地摇头道:“他故意让瓦狄斯爵士追他。全副武装加上盾牌,再强壮的人也会很快疲累。”

其实,她几乎是看着他人练剑长大,观赏过的比武竞技不只半百,然而眼前这场决斗却与之殊异,更为致命:一招棋错,便在劫难逃。看着这番场景,凯特琳·史塔克却忆起了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曾经发生过的另一场决斗,在脑海中历历如绘,恍如昨日。

那是在奔流城的下层庭院。布兰登眼见培提尔只穿戴头盔、护胸和锁甲,便也脱去自己的大半护具。当时培提尔恳求她以信物相赠,却被她拒绝。既然她被父亲大人许配给布兰登·史塔克,她的信物自然归他所有。那是由她亲手缝制的淡蓝手帕,上面绣着奔流城的飞跃鳟鱼。当她把手帕塞进他手中时,她向他恳求:“他只是个傻孩子,但我把他当弟弟一样疼爱。他若是死了,我会很难过。”她的未婚夫听了,便用那双史塔克家的冷静灰眸看着她,并答应饶那疯狂爱着她的小子一命。

决斗才刚开始便告结束。已经成年的布兰登逼得小指头节节后退,从城堡庭院一直退到临水阶梯,攻势猛烈,剑如雨下,打得那男孩脚步踉跄,浑身是伤。“快投降!”他不止一次呼喊,但培提尔总是摇摇头,执拗地继续奋战。最后在水深及踝的地方,布兰登终于做出了断,他反手一记猛烈的挥砍,穿透培提尔的护胸环甲和皮革,划破肋骨下方的柔软血­肉­,伤口之深,凯特琳以为必定致命。他倒在血泊中,一边凝望着她,喃喃念着“凯特”,同时明艳的鲜血从他铁手套间汩汩涌出。这一切,她以为自己早巳遗忘。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的脸庞……直到那天他们在君临重逢。

小指头足足休养了两个星期,才有体力离开奔流城,然而她的父亲大人却禁止她到塔里的病房去探望。是莱莎协助学士照顾他,当年的她温柔得多,也害羞得多。艾德慕也去探望过,然而培提尔不愿见他。弟弟在决斗中担任布兰登的助手,小指头说什么也不能原谅。待他体力稍稍恢复,霍斯特·徒利公爵便派人将培提尔·贝里席放进一个密闭小轿,将他抬回五指半岛强风呼啸的嶙峋巨岩,回到他的诞生地继续疗养。

刀剑的金属交击将凯特琳拉回现实。瓦狄斯爵士剑盾并用,攻势猛烈。佣兵不断后退,挡下道道攻势,脚步轻灵地跳过石块与树根,眼睛却从未离开对手。凯特琳发现他的动作极其灵敏,骑士的银剑始终碰不到他,而他那把丑恶的灰剑却在瓦狄斯爵士的肩甲上划了一道。

突然,波隆溜到哭泣女人的雕像背后。瓦狄斯爵士收势不及,一剑朝他刚才的位置挥去,阿莱莎的白­色­大理石腿上火花迸发,两人这场迅捷的过招才开始没多久,便就暂告段落。

“妈咪,他们打得不好看,”鹰巢城主抱怨,“我要看他们打真的。”

“宝贝乖,他们马上就打给你看。”他母亲安慰他,“佣兵跑不了一整天的。”

莱莎所在的阳台上,有些贵族一边对波隆冷嘲热讽,一边斟酒笑闹,然而在花园对面,提利昂·兰尼斯特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却全神贯注地看着两位决斗者你来我往,似乎身边一切都已消失。

波隆倏地自雕像后窜出,依旧向左,双手擎剑朝骑士没有盾牌保护的那边猛砍。瓦狄斯爵士虽然挡下,但挡得很勉强。佣兵的剑顺势往上一弹,朝对方的头部扑去。只听铿锵一声,猎鹰的一只翅膀应声而断。瓦狄斯爵士后退半步,稳住身子,然后又举起盾牌。波隆的剑攻向这道木墙,砍得木屑四溅。佣兵再度向左,避开盾牌,一剑正中瓦狄斯爵士腹部,在骑士的铠甲上留下一道鲜明的裂口。

瓦狄斯爵士后脚一蹬,手中银剑凌空挥出一道凶猛的圆弧。波隆硬是把它拨开,然后跳出去。骑士撞上哭泣的女人,震得她在基座上摇晃。他踉跄着退开,左顾右盼搜索对手,面罩上的细缝限制了他的视线。

“爵士先生,在你后面!”杭特伯爵大喝,可惜为时已晚。波隆双手举剑,狠狠往下一斩,正中瓦狄斯爵士的右手肘。保护关节的细薄圆碟响声大作。骑士闷哼着转身,托起长剑。这回波隆守在原地,两人你来我往,刀剑交织出的金属歌声响彻花园,回荡在鹰巢城的七座白塔之间。

“瓦狄斯爵士受伤了。”罗德利克爵士语气沉重地说。

不需他说,凯特琳也看得见鲜血正如无数手指,从他前臂缓缓流下,她还看得见他手肘关节的黏湿。他的每记挡格越来越慢,越来越低。瓦狄斯爵土侧身面对敌人,想用盾牌抵挡攻势,然而波隆也跟着侧移,行动灵敏如猫。而今,佣兵似乎愈发强壮,他的挥砍陆续留下痕迹。骑士的铠甲、右腿、喙状面罩和护胸,甚至颈甲都印上了深陷的闪亮凹痕。瓦狄斯爵士右臂的新月猎鹰圆碟被砍成两截,挂在皮带上。他们可以听见从他面罩里传出的沉重呼吸。

无论在场的众峡谷骑士和贵族多么高傲自大,他们都很清楚下面情势如何,只有妹妹依旧看不到真相。“瓦狄斯爵士,打够了,”莱莎夫人向下高喊,“快收拾他,我的宝贝等得不耐烦了。”

瓦狄斯·伊根爵士的确是忠心耿耿,至死不渝。原本他还蹒跚后退,半蹲着躲在他那伤痕累累的盾牌后面,听了这话,他转而向前冲锋。这阵突如其来的猛攻大出波隆意外。瓦狄斯爵士跟他撞在一起,并将盾牌狠狠地朝佣兵面部砸去,差一点,差一点就把波隆打倒在地……佣兵踉跄后退,被一块石头绊到,赶忙扶住哭泣的女人维持重心。瓦狄斯爵士抛下盾牌,双手举剑猛扑上去。他的右手从肘部到指尖全都是血,但他最后的死命一击足以将波隆从头到脚劈成两半……如果佣兵跟他硬碰硬的话。

反之,波隆箭步向后跳开。琼恩·艾林漂亮的雕花银剑砍到哭泣女人的大理石手肘,剑身三分之一处应声而断。这时波隆用肩膀拼命朝雕像背部撞去,饱经风雨摧残的阿莱莎·艾林雕像摇晃几下之后轰然倒下,将瓦狄斯·伊根爵士压在下面。

转瞬间波隆已踏上他身体,踢开残余的金属圆碟碎片,暴露出手臂和胸甲间的脆弱部位。瓦狄斯爵士侧身躺卧,被断裂的哭泣女人雕像压住的躯体无法动弹。凯特琳听见骑士不住呻吟。佣兵双手握剑高举,用尽全身力气,狠命刺进,划过手臂,穿透肋骨。瓦狄斯·伊根爵士抖了一下,便不再动弹。

一阵死寂笼罩着鹰巢城。波隆拔掉半罩头盔,扔在草坪上。刚才被盾牌撞到的嘴­唇­,此刻正流着血,炭黑­色­的头发也被汗水完全浸湿。他吐出一颗打落的牙齿。

“妈咪,结束了吗?”鹰巢城公爵问。

不,凯特琳想告诉他,一切才刚刚开始。

“是的。”莱莎郁闷地说,声音一如她的侍卫队长那般冰冷而死寂。

“现在我可以让那个小坏蛋飞了吗?”

花园的另一头,提利昂站起身。“总之飞的不会是我这个小坏蛋,”他说,“这个小坏蛋打算跟萝卜一起搭篮子下山去,感谢您的关照。”

“你以为——”莱莎开口。

“我以为艾林家族还记得他们的族语,”小恶魔道,“高如荣誉。”

“你答应我可以让他飞的。”鹰巢城公爵对他母亲尖叫,然后开始颤抖。

莱莎夫人气得满脸通红。“孩子,天上诸神认为这人无辜,除了放他走,我们别无选择。”她提高音量,“来人,把兰尼斯特家的大人和他……那只怪物给我带走。护送他们到血门,然后放他们自由。要为他们准备足以维持到三叉戟河的马匹和粮食,同时务必归还他们一切行李和武器。他们走山路,想必会很需要这些装备。”

“走山路?”提利昂·兰尼斯特道。莱莎嘴角泛起一丝细小但得意的微笑。凯特琳忽然明白过来,这不啻另一种死刑。提利昂·兰尼斯特想必也很清楚。然而侏儒仅故作礼貌地朝莱莎·艾林鞠了个躬。“遵命,夫人。”他说,“我们认得这条路。”

琼恩

“我从没见过像你们这么无可救药的小鬼。”等他们全体聚集在训练场里,艾里沙·索恩爵士说,“你们的手生来只配挑粪,没资格拿剑。若是依我之见,我会发配你们通通去养猪。可是昨晚我听说葛伦正带着五个小伙子,从国王大道上来。其中一两个或许还有救。为了给他们腾出位置,我决定放过你们其中八个,交给司令官去处置。”他一个接一个喊出名字,“癞蛤蟆、呆头、大笨牛、娘娘腔、雀斑男、猴子、蠢蛋爵士,”最后他看看琼恩,“还有野种。”

派普呼了口气,兴奋得把剑抛向空中。艾里沙爵士恶狠狠地瞪着他说:“从现在起,别人会称你们作守夜人,但如果你们信以为真,那就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你们都还是|­乳­臭未­干­的小毛头,身上都是夏天味道,等冬天一来,你们就会像苍蝇一样全部死得四脚朝天。”说完艾里沙·索恩爵士便离开了。

其他男孩立即把八个被擢升的人团团围住,又笑又骂,连声道贺。霍德用剑脊敲敲陶德的ρi股,大喊:“现在你可是守夜人癞蛤蟆啦!”派普嚷着说要当黑衫军先得有坐骑,一跃跳上葛兰肩膀,两人同时扑倒,在地上翻滚打闹怪叫。戴利恩冲进武器库,回来时手中多了一袋劣等红酒。正当他们轮流喝酒,像呆瓜似地傻笑时,琼恩注意到山姆威尔·塔利孤伶伶地站在广场角落一棵光秃秃的树下。琼恩把酒袋递过去。“要不要来一口?”

山姆摇摇头。“不用了,琼恩,谢谢。”

“你还好吧?”

“我很好,真的。”胖男孩在撒谎,“我真为你们高兴。”他试图挤出一抹微笑,结果只有那张圆脸木然地晃动。“有朝一日你一定会当上首席游骑兵,像你叔叔从前那样。”

“我叔叔现在还是首席游骑兵。”琼恩纠正他。他绝不相信班扬·史塔克已死。他还来不及再说,只听霍德喊道,“好家伙,你打算独吞啊?”派普从他手中一把攫走酒袋,笑着跑开。葛兰抓住他的手,派普使劲把酒袋一捏,一股细细的红­色­酒柱便喷到琼恩脸上。霍德大吼着叫他别浪费好东西。琼恩含含糊糊、说不出话,挣扎着想站稳,这时梅沙和杰伦爬到墙上,开始朝他们猛扔雪球。

等他挣脱开来,满头是雪,衣服上也都是葡萄酒,山姆威尔·塔利已经走了。

当晚,三指哈布为庆祝男孩们的晋升,特别煮了顿丰盛晚餐。琼恩走进大厅时,总务长亲自领他前往靠近火炉的座位,途中老鸟们纷纷拍他表示嘉许。八个即将成为黑衣弟兄的男孩品尝了薄荷叶装饰、用大蒜和药草烤的羊­肉­,以及浸在­奶­油里的黄萝卜泥。“这可是总司令的餐桌上才有的好东西。”波文·马尔锡告诉他们。除此之外,桌上还有用菠菜、鹰嘴豆和芜菁做的凉拌沙拉,饭后甜点则是冰镇的蓝莓和甜­奶­油。

“你觉得他们会把我们编在一起吗?”当他们开心地狼吞虎咽时,派普不禁问。

陶德扮了个鬼脸。“希望不会,我受够了你那双丑耳朵。”

“哟,”派普说,“天下乌鸦还不是一般黑。癞蛤蟆,我看你游骑兵是当定了,因为他们会把你派得离城堡越远越好。若是曼斯·雷德打来,只需掀开面罩,叫他们瞧瞧你那张脸,保管他们落荒而逃啊。”

除了葛兰,大家哄堂而笑。“我真心希望自己能当游骑兵呢。”

“我们不都一样。”梅沙道。黑衫军的每一位成员都有防守长城之责,若是敌人来袭,人人都必须举剑迎敌,然而游骑兵才是守夜人部队中真正的战斗主力。只有他们会骑马北出长城,扫荡影子塔以西鬼影幢幢的森林和冰雪覆盖的崇山峻岭,与野人、巨人和怪物般的雪熊作战。

“那可不一定,”霍德说,“我就想当工匠。若是长城垮了,游骑兵还有什么用呢?”

工匠群体包括负责维修堡垒和塔楼的石匠和木匠;负责挖掘隧道,敲碎石头铺路的矿工;负责砍伐靠近长城的树林的樵夫。据说多年以前,工匠们从鬼影森林中的冰湖运来巨大冰块,用雪橇南运,以将长城砌高。然而距离那样的年代,已经过了好几百年,如今他们所能做的,便只是沿着城墙,从东海望走到影子塔,修补沿途的裂缝,注意融化的迹象。

“熊老可不是笨蛋,”戴利恩发表意见,“你一定会当上工匠,而琼恩也一定会当上游骑兵。咱们这群人里面他不仅剑使得最好,骑术也最­棒­,更何况他叔叔生前也是首……”他想起自己提到了什么,不自在地住嘴。

“班扬·史塔克依旧是首席游骑兵。”琼恩·雪诺一边把玩着手中那碗蓝莓,一边对他说。别人或许对叔叔安然归来不抱期望,但他不会。他推开几乎碰都没碰的蓝莓,起身离开长凳。

“这些你还要不要?”陶德问。

“都给你。”事实上,连哈布­精­心烹调的晚餐,琼恩也几乎没动。“我吃不下了。”他从门边的挂勾上取下斗篷,穿了就准备出去。

派普跟上来。“琼恩,怎么了?”

“是山姆,”他承认,“今晚他没上桌。”

“这家伙可不像是会错过餐点的人,”派普若有所思地说,“你觉得他生病了?”

“他在害怕。因为我们就要离开他了。”他忆起自己离开临冬城当天,那些悲喜交加的道别。布兰支离破碎地躺在床上,罗柏发际还有雪花,艾莉亚则是得到“缝衣针”后疯狂地吻他。“等我们宣过誓,就会有各自应尽的义务。有些人可能被派往远方,前往东海望或影子塔。只有山姆会留下来继续受训,而雷斯特或库格那种人正在国王大道上等着他。天知道他们是什么德行,不过可以肯定艾里沙爵士一有机会就会叫他们去对付他。”

派普皱眉:“能做的你都做了。”

“我们做的还不够。”琼恩说。

他回哈丁塔找白灵时,心中感到深切的不安。冰原狼跟在他身边走向马厩,刚一进门,几匹比较激动的马便伸腿踢栏,两耳后竖。琼恩为他的母马上鞍,骑出黑城堡,就着月光和夜­色­往南行去。白灵飞奔在前,转眼便消失无踪。琼恩由他去,狼总有打猎的本能。

他的脑中漫无目的,纯粹只想骑马。他先是沿溪而行,聆听冰冷的溪水流过岩石,接着穿越旷野,踏上国王大道。道路在眼前伸展,狭窄、多石、杂草从生,看上去并非通往光明与希望的途径。然而这道路,却让琼恩·雪诺心里盈满思慕之情。临冬城就在路上某地,如果继续前行,则会抵达奔流城、君临、鹰巢城和其他许多地方,例如凯岩城、千面屿,多恩领的红­色­山脉,海中布拉佛斯的百余列岛,瓦雷西亚浓烟滚滚的古老废墟。这些地方琼恩永远不能得见。世界在路的彼端……而他却在这里。

一旦他发下誓言,便将以此为家,在此终老,和伊蒙师傅一样。“我还没发誓呢。”他喃喃自语。他并非违法乱纪之人,不像他们若不穿上黑衣,便得接受法律制裁。他以自由之身来到这里,同样也可以自由之身离去……除非他开口宣誓。他只需继续骑行,便可抛开这里的一切。等到新月再度满盈,他已经返回临冬城,与兄弟重新团聚。

他们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心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还有不欢迎你的史塔克夫人。临冬城里无他容身之地,更不用说君临。连他自己的母亲也无法安顿他。想到她,他不禁难过起来。他想知道她是谁,长什么样,想知道父亲为何离开她。白痴,因为她是个妓汝,要不然就是个有夫之­妇­。一定是牵连到某些­阴­暗又不名誉的事,否则艾德大人为何羞于提及?

琼恩·雪诺将视线从国王大道转开,回头往后看去。黑城堡的灯火被一座小丘遮蔽,但巨大而冷漠的长城,却在月光照耀下直向天际,清晰可见。

他调转马头,朝家的方向奔去。

他刚爬过缓丘,瞧见远处司令塔的火光,白灵便回来了。冰原狼的口鼻一片血红,缓步跟在马旁边。在回去的路上,琼恩发现自己再度想起了山姆威尔·塔利。等他回到马厩,心里已有了主意。

伊蒙学士的居所在一座坚固的木造堡垒内,正好位于鸦巢下方。学士年纪大了,身体也虚弱,因此他和两个负责照顾他起居,平时则协助他处理事务的年轻事务官住在一起。兄弟们间有个笑话,说全守夜人部队里最丑的两个都给派到他手下,只因为他瞎了眼,省得受罪。克莱达斯矮个子,秃头,几乎没下巴,长了一双粉红­色­的小眼睛,活像只鼹鼠。齐特脖子上长了个鸽子蛋那么大的瘤,脸上则布满疮和疙瘩。或许正因如此,无论何时他看起来总是怒气冲冲。

来应门的是齐特。“我有事找伊蒙师傅。”琼恩告诉他。

“学士已经睡啦,你也该上床了。明天再来看他愿不愿见你罢。”说完他准备关门。

琼恩伸脚卡住门。“我现在就要跟他谈,等明早就太迟了。”

齐特皱眉道:“学士可不习惯没事给人半夜吵醒。你知道他年纪多大了吗?”

“我知道他年纪大,比你更懂待客之道。”琼恩说,“请代我向他致歉,若非情况紧急,我决不会打扰他休息的。”

“如果我拒绝呢?”

琼恩把脚稳稳地卡在门缝间。“我可以就这样站上整夜。”

黑衣弟兄嫌恶地哼了一声,然后打开门让他进去。“到图书室去等。那边有木材,去生个火。我可不会让学士因为你的关系着凉。”

等齐特领着伊蒙师傅进来,琼恩已经生起一炉劈啪作响的柴火。老人穿着睡袍,颈间依然挂着象征身份的锁链。即便睡觉,学士也不能取下。“我坐炉边那张椅子就好。”他大概是察觉到暖意,便这么说。等他舒服地坐下,齐特拿了张毛皮帮他盖住双脚,然后走到门边站定。

“学士,这么晚还吵醒您,真是抱歉。”琼恩·雪诺道。

“你并没有吵醒我,”伊蒙师傅回答,“我发现年纪越大,睡眠的需求就越少,而我已经很老了。我时常大半夜与过去的鬼魂为伍,回忆起五十年前的往事,恍如昨日。因此三更半夜的神秘访客,也算件不错的事。那么告诉我,琼恩·雪诺,这时候跑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我想请您让山姆威尔·塔利结束训练,正式加入守夜人弟兄的行列。”

“那不­干­伊蒙学士的事。”齐特抱怨。

“总司令把训练新兵的事务交给艾里沙·索恩爵士负责,”师傅温和地说,“只有他才能决定某个孩子够不够格宣誓加入,这你想必也清楚。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因为总司令会听从您的建议,”琼恩告诉他,“更何况守夜人弟兄若有病痛伤患,也都由您照料。”

“这么说来,你这位山姆威尔·塔利可有病痛伤患?”

“他很快就会有,”琼恩向他保证,“除非您能伸出援手。”

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真相说出来,连放白灵去对付雷斯特的部分也没漏掉。伊蒙师傅静静地倾听,盲昧的双眼朝向炉火,然而齐特的眼神却随着他说的每一个字越显­阴­沉。“没有我们保护,山姆绝对撑不下去。”琼恩收了尾,“他对舞刀弄剑一窍不通。连我妹妹艾莉亚都能把他大卸八块,而她还不满十岁。假如艾里沙爵士强迫他打斗,他早晚会受伤,甚至被杀。”

齐特听不下去了。“我在大厅里见过这肥小子,”他说,“他分明就是条猪,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他还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

“或许真是如此,”伊蒙师傅道,“齐特,你倒是说说,我们该拿这孩子怎么办?”

“别理他,”齐特说,“长城本来就不是软脚虾该来的地方。就让他继续受训,直到他够格为止,管他要训练多少年。老天有眼,艾里沙爵士要嘛把他变成个男人,不然就把他杀掉。”

“这种作法太愚蠢了,”琼恩道。他深吸一口气,稍稍整理思绪。“记得我曾听鲁温师傅解释过他为什么要始终戴着颈链。”

伊蒙师傅伸出骨瘦如柴,满是皱纹的手指轻抚着他沉重的项圈。“继续说。”

“他告诉我学士的颈链是用来提醒自己立下的誓言,”琼恩边回忆边说,“然后我追问他为什么每个环节都要用不同的金属,我说如果换成银链,搭配他的灰袍一定更出彩。鲁温师傅笑着告诉我:锁链乃是随着学士的知识渐长而逐一打造。不同的金属,代表不同领域的知识,黄金代表财务会计,白银象征救死扶伤,钢铁则是军事知识。他说除此之外,锁链还有别的意义。戴着锁链,可以随时提醒学士所服务的王国,对不对?想想看,如果说贵族老爷是黄金,骑士是钢铁,但光这两个金属环无法连成一条锁链,你还需要白银、铁和铅,锡、红铜和青铜,以及其他金属,他们象征着农夫、工匠等等各行各业的人。一条锁链需要各种金属,正如一个国家需要形形­色­­色­的人。”

伊蒙师傅微笑道:“所以呢?”

“守夜人也是如此,不然­干­嘛区分游骑兵、事务官和工匠呢?蓝道大人无法把山姆训练成战士,艾里沙爵士也不会有办法。无论你多用力,也不能把锡打成铁,但这不代表锡就没用。为什么不让山姆当个事务官呢?”

齐特愤怒地绷着脸道:“我自己就是个事务官,你以为这是轻松差事,可以随便拿给胆小鬼做?守夜人日子过得下去,全靠我们事务官打猎种田、养马养牛,还有捡柴烧饭。你以为你穿的衣服是谁缝的?补给品又是谁从南方运来的?告诉你,通通是事务官。”

伊蒙师傅的反应比较温和。“你这位朋友打猎技术如何?”

“他痛恨打猎。”琼恩不得不承认。

“那他会犁田吗?”学士问:“他能驾车开船吗?会不会杀牛呢?”

“都不会。”

齐特­阴­险地笑道:“我见过像他这种软弱的小少爷被派去做事时是什么德行。叫他们搅个­奶­油,就弄得皮破血流。叫他们拿斧头劈柴,就把自己的脚给砍了。”

“我知道有件事山姆做得比谁都好。”

“是什么?”伊蒙学士提问。

琼恩警觉地看看站在门边,面疮发红,满脸怒意的齐特。“他可以帮您的忙,”他很快地说,“他懂算术,也会读书写字。我知道齐特不识字,克莱达斯眼睛又不好。山姆把他父亲的藏书都读遍了。他跟乌鸦应该会处得来,动物似乎都很喜欢他,白灵一见他就对他很有好感。除了打架,他能做的事很多。守夜人军团需要每一种人,何苦不为什么就杀掉一个呢?不如知人善任。”

伊蒙学士闭上眼睛,琼恩一时还担心他睡着,但最后他开了口:“琼恩·雪诺,鲁温学士把你调教得很好。看来你的心思和你的剑一样灵敏。”

“您的意思是……?”

“我会仔细想想你的话,”学士语气坚定地告诉他,“现在嘛,我准备睡了。齐特,送这位年轻弟兄出去。”

提利昂

他们在紧邻山路的山杨树丛下稍事休息。提利昂捡拾枯枝,马匹则啜饮山泉。他俯身拿起一根断裂的枝­干­仔细审视。“这个行吗?我对生火这事儿不在行,以前都是莫里斯帮我弄的。”

“生火?”波隆啐了口唾沫,“侏儒,你急着找死不成?还是你走得连理智都没啦?生火会把方圆好几里的原住民通通吸引过来。兰尼斯特,我还想活着走完这趟路呢。”

“那你倒是打算怎么办?”提利昂问。他把树枝夹在腋下,继续在稀疏的灌木丛中翻找。天刚亮,林恩·科布瑞爵士便铁青着脸把他们送出血门,并明令禁止他们再度出现,从那时起,他俩便快马加鞭地赶路,直到现在还没歇息,害得他腰酸背痛。

“靠蛮­干­杀出重围是别想了,”波隆道,“但两个人轻装便行,总比大批人马速度快,也较不会引人注意。我们在山里停留的时间越短,就越有机会安全抵达河问地带。所以我说咱们应该加紧赶路,白天躲藏,夜间行动,道路能避就避,不要发出噪音,更不要生火。”

提利昂·兰尼斯特叹道:“波隆,这计划真是好极了。那你就自己去试试罢……到时候可别怪我没停下来帮你挖坟。”

“你这侏儒想活得比我久?”佣兵嘿嘿笑道。他的笑容有个缺口,正是瓦狄斯·伊根爵士的盾牌撞掉他一颗牙齿的地方。

提利昂耸耸肩。“你要在夜间加紧赶路,这简直就是想摔破脑袋。我宁可慢慢走,舒舒服服地走。波隆,我知道你爱吃马­肉­,但这回要是我的马死了,咱俩就只剩影子山猫可骑了……老实说,我认为不管我们怎么做,原住民都会找上我们。这里四处都是他们的眼线。”他伸出戴了手套的手,朝周围风蚀的高耸峭壁挥挥。

波隆皱眉道:“兰尼斯特,那我们就跟死人没两样了。”

“真那样的话,我也宁愿死得舒服点。”提利昂回答,“我们需要生个火,这里入夜之后冷死人,热腾腾的食物不仅可以温暖咱们的肚皮,还可以提振­精­神。你觉得这附近能打到什么野味?莱莎夫人好心地给我们准备了丰盛的咸牛­肉­、硬|­乳­酪和­干­面包大餐,但我实在不想在这里咬断牙齿,你知道,要找学士还有得走咧。”

“我能弄到­肉­,”一绺黑发之下,波隆的黑眼睛狐疑地打量着提利昂。“但我首先应该把你和这堆笨柴火丢在这里,如果我把你的马也带走,那我逃脱的机会就会加倍。到时候你会怎么做呢,侏儒先生?”

“八成是死啰。”提利昂弯腰捡起另一根木棍。

“你觉得我不会这么做?”

“如果攸关­性­命,你会毫不犹豫这么做。当初你朋友契根肚子中箭,你不就动作飞快,一刀把他宰了?”当时波隆抓住他的头发往后一扯,匕首从他耳朵贯穿而进,事后他却对凯特琳·史塔克说他的佣兵同伴死于箭伤。

“反正他也活不成,”波隆道,“更何况他大呼小叫个不停,把敌人都引来了。那天受伤的换做我,契根也会同样行为……何况他算不上朋友,只是同行的伙伴。侏儒,你给我搞清楚,我帮你杀人,但那不代表我喜欢你。”

“我也只需要你帮我杀人,”提利昂说,“用不着你喜欢我。”他把怀中的木材扔到地上。

波隆嘿嘿一笑。“我得承认,你胆子够大,不输咱们佣兵。你怎么知道我会替你出场?”

“我哪儿知道?”提利昂瘸着腿试图生火。“我是孤注一掷。之前在旅店里,你和契根跟他们一道把我抓住,图什么?其他人要么是因为职责所在,要么是为了主子的名誉,但你俩不是。你既没有主子,也没有义务,更没有什么宝贝荣誉,何苦没事找事?”他取出刀子,削掉一根木棍的树皮,用来当引信。“喏,佣兵是为什么做事啊?还不是为了钱。你们以为凯特琳夫人会奖赏你们的协助,甚至给你们谋个差事。好了,我想这样应该就行了。你有没有打火石?”

波隆伸出两根手指滑进腰间的小袋,丢出一块打火石。提利昂在半空中接住。

“谢啦。”他说,“问题在于你不了解史塔克家的人。艾德大人既骄傲,又正直,凡事讲求荣誉,而他夫人嘛就更别提了。喏,等事情结束后她当然会赏你两个小钱,带着嫌恶的眼神,一边把钱塞到你手里,一边说几句礼貌的话,但别指望她会给更多啦。史塔克家要的是有忠诚有勇气,还得讲究荣誉的人,而你和契根嘛,老实说,不过是出身低贱的人渣。”提利昂拿燧石敲击匕首想生火,却什么也没弄出来。

波隆哼了一声。“小家伙,我看你这舌头挺毒的,小心哪天给人割了叫你吞下肚去。”

“别人都这么说。”提利昂瞄瞄佣兵。“我冒犯到你了吗?那还真对不住……不过哩,波隆,你也搞清楚,你的的确确是个人渣。责任感、荣誉心、友谊,哪一样是你有的?哼,不用费工夫想了,答案咱俩都知道。可你不蠢,我们抵达峡谷之后,史塔克夫人就用不着你了……但我用得着,何况兰尼斯特家的人从不吝惜金子。所以,当我需要孤注一掷时,我就是猜你够机灵,知道怎么做对你最有利。让我很高兴的是,你的确够机灵。”他将打火石和刀刃再度撞击,却依旧徒劳无功。

“拿来,”波隆蹲下身,“让我来。”他从提利昂手里接过短刀和燧石,一打便擦出火花。一块卷起的树皮开始冒烟。

“­干­得好。”提利昂道,“你虽然是个人渣,但不可否认你很有用。手里再拿把剑,你就跟我老哥詹姆差不多厉害。波隆,你想要什么?金子?土地?还是女人?只要想办法保全我­性­命,你要什么有什么。”

波隆朝火堆轻轻吹气,火焰顿时跃得老高。“万一你死了怎么办?”

“那样嘛,起码有了个真心诚意为我哀悼的人。”提利昂嘻嘻笑道,“我挂了,金子也就没啰。”

这时火已经烧得很旺。波隆起身,把燧石塞进口袋,然后将匕首抛回给提利昂。“算你公道,”他说,“我的剑是你的了……但别叫我来卑躬屈膝、满口老爷大人那套,我不当别人的仆从。”

“你也不当别人的朋友,”提利昂道,“我很清楚一旦有利可图,你会义无返顾地背叛我,就跟你背叛史塔克夫人一样。波隆,要是哪天真有人引诱你出卖我,请你记住——不管对方出价多少,我都付得起。说穿了,就是我很爱惜我这条命。好啦,那你现在到底能不能帮咱们弄点好吃的?”

“你把马照顾好。”波隆说着解开系在身后的猎刀,大步走进树林。

一个小时后,马匹已经刷洗喂饱,营火也烧得劈啪作响,火上的烤架正转着一只小山羊,滴下油汁,香气四溢。“现在只差一瓶好酒配着下肚啦。”提利昂说。

“还要来个女人,最好再多十来个士兵保护我们。”波隆道。他两脚盘坐在火边,正拿油石磨长剑。石头和金属摩擦所发出的刺耳声响有种怪异的安全感。“很快天就要全黑,”佣兵表示,“第一班我来值……虽然没什么用,好歹待会儿我可以死在睡梦中。”

“喔,我看用不着等到睡着,他们就会过来了。”闻着烤­肉­的香气,提利昂不禁口水直流。

波隆隔着营火盯着他。“你有打算。”他平板地说,石头又磨了剑一下。

“不妨说有一丝希望罢,”提利昂道,“又到孤注一掷的时候了。”

“你拿咱俩的­性­命当赌注?”

提利昂耸耸肩。“难道有别的选择?”他伸手从火上割下一小片羊­肉­。“啊。”他一边咀嚼,一边开心地感叹。油汁从他两颊滴下。“虽然有点硬,又没有酱料,但我还是不抱怨的好。之前在鹰巢城,我在断崖边跳来跳去,连一粒煮豆子都吃不到哩。”

“结果你却给了那狱卒一袋金子。”波隆说。

“兰尼斯特有债必还。”

当提利昂把装了金子的皮袋扔给莫德时,连莫德自己都难以置信。狱卒松开袋口的绳子,看到耀眼黄金,两眼睁得像煮蛋那么大。“我把银币留了下来,”提利昂对他歪嘴一笑。“我们本来就说好给金子,所以就成交啰。”那笔钱是莫德欺负一辈子犯人都挣不到的数目。“还有,别忘记我说过,这些只是开胃小菜。哪天你要是觉得烦,不想继续为艾林夫人做事,就到凯岩城来,到时候我再把欠你的算清。”眼看两手盛满金龙币,莫德当场就双脚跪下,保证他一定会照办。

波隆抽出匕首,将­肉­从火堆上拿下,开始从骨头上切下一块块烤得焦黑的­肉­,提利昂则挖空两块硬面包充当盘子。“假如我们真能回到河间地,你打算做什么?”佣兵边切边问。

“喏,先找个妓汝,弄张羽毛床,来壶好酒再说。”提利昂递出盘子,波隆将之装满­肉­块。“然后再决定去凯岩城或者君临,等我想想,关于某把匕首,可有好些问题要问呢。”

佣兵咀嚼吞咽着满口烤­肉­。“这么说来你没撒谎?那真不是你的刀子?”

提利昂挤出一丝微笑。“你觉得我看起来可像个骗子?”

待他们填饱肚子,夜空已群星密布,一弯新月升上山头。提利昂将他的山猫皮披风铺在地上,拿马鞍当枕头。“等啊等啊,咱们朋友还没动静,真是好事多磨。”

“换做是我,也会担心其中有诈,”波隆道,“要不是有陷阱,­干­嘛这样大刺刺的?”

提利昂咯咯笑道:“那我们岂不更该唱歌跳舞,好把他们通通吓跑啰。”说完他哼起了小调。

“侏儒,你真是疯了。”波隆边说边用匕首剔除指甲缝里的油脂。

“波隆,你对音乐的喜好都到哪儿去啦?”

“你要音乐,当初­干­嘛不叫那唱歌的当你打手?”

提利昂嘻笑道:“那一定很有趣。想想他拿竖琴对付瓦狄斯爵土会是什么情景。”他继续哼唱着。“知不知道这曲儿?”他问。

“听得烦了,在旅店或妓院里常听到。”

“这是密尔的歌谣,叫做‘我的恋爱季节’。如果你知道歌词,就会明白写得有多么甜美哀怨。我睡过的第一个女孩子以前常唱这首歌,想忘也忘不掉。”提利昂抬头仰视星空。这是个清朗的寒夜,群星的光辉洒在山间,明亮无情有如真理。“我遇见她的那晚就和现在一模一样,”他听见自己说,“当时詹姆和我正从兰尼斯港骑马回来,只听一声尖叫,就见她朝路上跑来,后面跟了两个大呼小叫的男人。我老哥拔剑去对付他们,我则下马保护女孩。她只大我不到一岁,黑头发,很纤细,那张脸教你看了就心碎。最起码我的心碎了。虽然她出身低贱,又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也很久没洗澡……但就是讨人喜欢。那两个男的先前已经扯开了她穿的破布,背几乎都露了出来,所以我用自己的斗篷裹住她,詹姆则把那两个家伙赶回森林里。等他跑回来,我已经问出了她的名字和身世。她是个农夫的女儿,自从她爹发烧病死后就孤伶伶一个人,正准备去……唉,其实要去哪儿她自己也不知道。”

“当时詹姆一心只想逮着那两个人。强盗居然敢在距离凯岩城这么近的地方攻击行人,这可不是件寻常事,他把这当成奇耻大辱。那女孩惊慌失措,不敢一个人走路,于是我提议带她到附近的旅馆,弄点东西给她吃,而我老哥则回凯岩城讨救兵。”

“她比我原先料想的更饿。我俩足足吃了两只半烤­鸡­,又喝­干­了一整壶酒,边吃边聊很愉快。那年我才十三岁,只怕一喝酒就乱了­性­。总之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跟她躺在床上。她很害羞,但我更害羞,真不知我是打哪儿来的勇气?我给她开­苞­的时候她哭了,但事后她吻了我,然后悄声唱起那首歌,到第二天清晨,我已经爱上她了。”

“你爱上她了?”波隆的语气听来饶富兴味。

“很可笑,对不对?”提利昂又哼起那首歌。“后来我还娶了她。”最后他终于承认。

“兰尼斯特家的人娶个农家女?”波隆说,“真有你的。”

“唉,讲几句谎话,口袋里装上五十枚银币,再找个喝醉酒的修士,一个小男孩能­干­些什么,说了你大概都不相信。我不敢把我的新娘带回凯岩城,就把她安顿在她自己的小屋里,咱俩过了两个星期的夫妻生活。最后那修士酒醒,便把事情前后通通禀报给我公爵老爸。”过了这么多年,讲起这件事竟依旧让提利昂倍感孤寂,他实在大感意外。或许只是旅途困顿的关系罢。“我的婚姻到此结束。”他坐起身,凝视着逐渐熄灭的篝火,就着光亮眨眼。

“他把那女孩赶走了?”

“他做得更漂亮,”提利昂道,“他先要我老哥跟我说实话。其实……那女孩是个妓汝。从那条路到那两个强盗,整件事都是詹姆安排好的。他认为让我体验男女之事的时刻到了,便­精­心策划了这一切。这是我的第一次,所以他特意付了双倍的价钱找了个Chu女。”

“詹姆说完之后,为了让我牢牢记取教训,泰温大人把我老婆叫进来,交给他手下的卫兵。说实话,他们出的价挺公道,一人一枚银币,你说多少妓汝值这个价?他叫我坐在军营的角落,逼我全程观赏,到后来她赚的银币多得拿不完,白花花的银子顺着指缝洒了一地,而她……”浓烟刺痛了他的眼睛。提利昂清清喉咙,从火边转开,朝黑暗的夜空望去。“泰温大人让我最后一个上。”他轻声说,“他还递给我一枚金币,因为我是兰尼斯特家的人,身价不同。”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波隆拿石头磨剑的声音。“管我十三岁、三十岁还是三岁,有人敢这样对我,我非宰了他不可。”

提利昂转头面对他。“说不定哪天你会有机会。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兰尼斯特有债必还,有仇必报。”他伸个懒腰。“我试着睡一会儿好了。咱们要死的时候记得叫醒我。”

他用山猫皮披风裹住身子,闭上眼睛。地面凹凸不平,又冷又硬,但没过多久,提利昂·兰尼斯特竟真的睡着了。他梦见了天牢,但这回他是狱卒,并非犯人,而且他身躯高大,手握皮带,正抽打着父亲,逼他后退,逐渐靠近无尽深渊……

“提利昂。”波隆的警告低沉而急促。

提利昂立时清醒。营火仅剩余烬,人影正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进逼。波隆单膝起立,一手持剑一手握着匕首。提利昂捉住佣兵的手:安静,别轻举妄动。“今晚夜风寒冷,诸位何妨过来一起烤烤火?”他对周围鬼鬼祟祟的人影喊,“虽然我们无酒可以招待,但欢迎各位前来品尝羊­肉­。”

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就着月­色­,提利昂瞥见金属反­射­的光泽。“山是我们的,”树丛里传来一个低沉、坚毅而不友善的声音。“羊­肉­也是我们的。”

“羊­肉­是你们的没错,”提利昂附和:“你是谁?”

“当你升天去见你的神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回答,“告诉他送你上天的是石鸦部的冈恩之子冈梭尔。”他踏开树丛,走进光线范围内。来人个子很瘦,带着个牛角盔,手里握着猎刀。

“还有多夫之子夏嘎。”这是头一个声音,低沉而致命。只见一块巨石朝他们左边挪动,然后立起身,变成了人。他的身躯魁梧强壮,看似动作迟缓,全身穿着兽皮,右手拿了根木棍,左手则握着一柄斧头。他脚步笨重地朝他们走来,边走边猛力把两样武器对撞了一下。

其他的声音跟着喊出名字,有康恩、托瑞克、贾戈特,还有些名字提利昂记不完全,但对方一共有十人以上。有些拿了刀剑,其他人则挥舞着­干­草叉、镰刀和树木削的长矛。他直等他们通通报完姓名之后方才回答:“我是兰尼斯特部落的泰温之子提利昂,他是住在凯岩城的狮子酋长。我们很乐意支付吃羊­肉­的赔偿。”

“泰温之子提利昂,你能给我们什么东西呢?”叫冈梭尔的人问。他似乎是这群人的头目。

“我钱包里有些银币,”提利昂告诉他们,“我身上这件锁甲对我来说太大,但康恩穿起来应该很合身。另外呢,我这把战斧要是握在夏嘎那双强壮的手里,肯定会比他那柄木头斧威猛得多。”

“半人想拿我们的东西当赔偿。”康恩道。

“康恩说得对。”冈梭尔说,“你的银币是我们的,你的马是我们的,你的锁甲和你的战斧,还有你腰上的刀子也都是我们的。你只有一条命可以拿来赔偿。泰温之子提利昂,你想要怎么个死法?”

“我想活到八十岁,喝饱一肚子酒,找个Chu女陪着我,这才死在自己的暖床上。”他回答。

壮硕的夏嘎第一个发笑,声响如雷。其他人则不若他这么觉得有趣。“康恩,去牵马,”冈梭尔下令,“把另外那家伙宰了,然后把半人抓起来。我们可以让他挤羊­奶­,顺便讨孩子的妈开心。”

波隆一跃起身。“谁想先死?”

“住手!”提利昂厉声喝道,“冈恩之子冈梭尔,听我说。我的家族既有钱又有势,只要石鸦部能保我们平安出山,我那公爵老爸赏你们的金子会多到可以拿来洗澡。”

“低地领主的金子跟半人说的话一样不值钱。”冈梭尔道。

“我虽然只是半个人,”提利昂说,“却有勇气面对敌人。石鸦部呢?等峡谷骑士来了,你们还不是只敢躲在石头后面,害怕得发抖?”

夏嘎怒吼一声,将手中的棍­棒­和斧头再度撞击。贾戈特用他那根前端淬过火的木矛戳了戳提利昂的脸。他极尽所能不畏缩。“你们就只偷得到这种货­色­?”他说,“杀羊或许可以……还得那羊乖乖认命让你们杀。我老爸的铁匠拉出的屎都比这高级。”

“臭小子,”夏嘎吼道,“等我把你的命根子剁下来喂山羊,瞧你还敢嘲笑我的斧头?”

然而冈梭尔举起手。“不,我要听听他怎么说。孩子的妈现在都在挨饿,有了家伙比拿金子更有用。泰温之子提利昂,你要拿什么来换你的命?剑?长枪?还是盔甲?”

“冈恩之子冈梭尔,这些都不成问题,我给你的远不止于此,”提利昂·兰尼斯特微笑着回答,“我会把整个艾林谷都送给你。”

艾德

透过红堡深广王座厅的狭窄高窗,夕阳余晖遍洒地面,为墙壁挂上暗红­色­的条纹。龙头曾经高悬于此,如今石墙虽已为青绿和棕褐相衬、栩栩如生地描绘狩猎情景的挂毯织锦所覆盖,但在奈德眼中,整个大厅依旧浸润在一片血红之中。

他高高坐在“征服者”伊耿宽大而古老的座位上。那是张钢铁铸成,满是狰狞尖刺利角和诡异扭曲金属的椅子,它正如劳勃所警告的那般,是张天杀的不舒服的椅子。眼下他的断腿不住抽痛,这种感觉更是无以复加。他身子底下的金属每一小时都越显坚硬,布满利齿般尖刺的椅背,更教他无法倚靠。当年征服者伊耿命令手下铁匠使用敌人投降时的弃械,镕铸成一张大椅时,曾说:“作国王的不能舒舒服服地坐着”。伊耿这傲慢的家伙该死,奈德­阴­沉地想,劳勃和他的打猎游戏也该死。

“你能确定他们不是土匪毛贼?”坐在王座下方议事桌边的瓦里斯轻声问。他身旁的派席尔大学士坐立难安,小指头则摆弄着一枝笔。列席的重臣只有他们几个。前几天有人在御林里瞧见了一只白公鹿,蓝礼大人和巴利斯坦爵士便陪伴国王前去打猎,同行的还有乔佛里王子、桑铎·克里冈、巴隆·史文以及半数廷臣。正因如此,奈德才不得不暂代劳勃坐在铁王座上处理国事。

好歹他还有椅子可坐。在王座厅里,除了王室家族和几位重臣,余人都得毕恭毕敬地或站或跪。前来请愿的人群聚大门边,骑士、贵族与仕女站在挂毯下,平民百姓则在走廊上。全副武装的卫兵肩披金­色­或灰­色­的披风,威严挺立。

这群村民单膝下跪,不论男女老少,清一­色­衣着破烂,满身血污,脸上刻满了恐惧。带他们进来作证的三位骑士站在后面。

“土匪?瓦里斯大人,”雷蒙·戴瑞爵士语透轻蔑。“哼,说得好,他们当然是土匪了。兰尼斯特家的土匪。”

奈德感觉得到大厅里的紧张气氛,在场人等不论出身高低,均屏息竖耳倾听。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自凯特琳逮捕提利昂·兰尼斯特之后,西境便宛如一座柴火库。奔流城与凯岩城均已召集封臣,此刻两军正向金牙城下的山口聚集。爆发流血冲突是迟早的事。现在惟一的问题是如何能将伤害减到最小。

满眼忧伤,若非脸上酒红­色­的胎记,本来还算英俊的卡列尔·凡斯爵士指着跪在地上的村民说:“艾德大人,榭尔全村就只剩这些人,其他的都和温德镇、戏子滩的居民一样,通通死光了。”

“起来,”奈德命令村民们。他向来不相信一个人跪着的时候所说的话。“你们通通都起来。”

榭尔的居民听了纷纷挣扎着起身。一位老者要靠人搀扶才能站起,另一个穿着血衣的女孩则维持跪姿,怔怔地望着亚历斯·奥克赫特爵士。他身穿御林铁卫的白袍白甲,站在王座下方,随时准备誓死保卫国王……或者,奈德猜测,保卫国王的首相。

“乔斯,”雷蒙·戴瑞爵士对一位穿着酿酒师傅围裙的光头胖子说,“快跟首相大人说榭尔发生了什么事。”

乔斯点点头。“启禀国王陛下——”

“国王陛下他正在黑水湾对岸打猎,”奈德一边说,一边自忖一个人有没有可能终生居住在距红堡仅几日骑程的地方,却仍旧对国王的相貌一无所知。奈德穿着白­色­的亚麻外衣,胸前绣有史塔克家族的冰原狼纹章,黑羊毛披风用象征职位的银手徽章别在颈边。黑白灰三­色­,正是真理的三种可能。“我是国王之手,即御前首相艾德·史塔克公爵。告诉我你是谁,以及你对这些强盗所知的一切。”

“俺开了……以前俺开了……以前俺开了家酒馆,大人,在榭尔,就在石桥旁边。大家都说俺酿的麦酒是颈泽以南最好的,大人,请您见谅。可是大人,现在全都没了。他们进来喝饱以后又把剩下的倒掉,然后放火烧了房子,本来啊,大人,本来他们还打算要俺命,可他们没逮着。”

“他们放火把咱逼走,”他旁边的一个农夫说,“大半夜里从南方来,把田啊房子啊通通给烧了,谁要是敢上前阻拦就没命。可是大人,他们不是强盗,因为他们根本不是来抢东西,他们把我的|­乳­牛宰了之后,把尸体丢在那儿喂苍蝇和乌鸦。”

“他们还把我徒弟活活踩死,”一个有着铁匠的肌­肉­,头上包了绷带的矮胖男子说。看得出他特别换上最好的衣服上朝,但那条裤子却布满补丁,斗篷也是风尘仆仆。“他们骑在马上哈哈大笑,追着他跑来跑去,还拿枪戳他,当成是在玩游戏。那孩子就这样跑啊,惨叫个不停,最后摔倒在地,被块头最大那家伙一枪刺死。”

跪在地上的女孩伸长脖子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奈德。“陛下,他们还杀了我娘。然后他们……他们……”她的话音渐弱,仿佛忘了原本要说些什么,自顾自地啼哭了起来。

雷蒙·戴瑞爵士接过话茬:“温德镇的居民躲进庄园,可房子乃是木制,入侵者便将其铺上稻草,把他们活活烧死在里面。有些人开门冲出火场逃走,他们便用弓箭­射­杀,连怀抱­奶­娃的女人也不放过。”

“哎哟,真是可怕,”瓦里斯喃喃道,“怎么会有人如此残忍呢?”

“他们本来也要这么对付俺们,幸好榭尔的庄园是石头做的,”乔斯道,“有人想用烟把俺们薰出来,可那大块头说河上游比较有收获,就奔戏子滩去了。”

奈德身体前倾,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他每根指头间都是一柄刀刃,尖端是弯曲的利剑,有如爪子般从王座的扶手向外伸展。虽然历经了三个世纪,其中有些刃叶依旧锋利逼人。对粗心大意的人来说,铁王座称得上机关密布。歌谣里唱着当初花了一千把剑,经过黑死神贝勒里恩的烈焰加热熔解,方才铸成王座。敲敲打打前后总共花了五十九天,最后的成品就是如今这座边缘如剃刀般锋利,无处不是倒钩和纠结的驼背黑怪物。这张椅子可以杀人,倘若传说属实,还真的杀过。

艾德·史塔克并不想坐上来,但如今他高踞于此,而下面的人民前来请求他主持正义。“你们有何证据指明这些是兰尼斯特家族的人?”他问,同时努力压抑怒气。“他们穿了红披风或打着狮子旗吗?”

“即便兰尼斯特的人,也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马柯·派柏爵士斥道。他是个脾气暴躁、有如好斗雄­鸡­的年轻人。虽然在奈德看来,他历练太浅,又太过血气方刚,但他却是凯特琳的弟弟艾德慕·徒利的好友。

“大人,他们个个骑着骏马身披铠甲,”卡列尔爵士冷静地回答,“手中持有­精­钢长枪和宝剑,还有用来屠杀村民的战斧。”他伸手指指这群衣衫褴褛的幸存者中的一人。“你,对,就是你,说出来没关系,把你跟我说的话都告诉首相大人。”

老人低下头。“关于他们骑的马,”他说,“他们骑的是战马。我在维伦老爵士的马房里做过很多年,看得出其中差异。他们骑的马没有一匹是犁过田的,我敢以天上诸神之名发誓。”

“骑好马的土匪,”小指头表示意见,“或许马是他们刚从别处抢来的。”

“这群强盗一共有多少人?”奈德问。

“最起码一百个。”乔斯回答,而在同时,那位包着绷带的铁匠也开了口,“五十个。”他后面的老太婆则说,“好几百人啊,大人,根本就是一支军队。”

“好太太,我相信您说得很正确。”艾德公爵告诉她,“你们说他们没打旗帜,那他们穿的盔甲呢?你们有没有谁注意到上面的花纹或装饰,或者是盾牌和头盔上的家徽?”

酿酒师傅乔斯摇摇头。“大人,有的话那敢情好,可他们穿的盔甲样式都很普通,只有……只有那领头的,他虽然穿得和其他人一样,可您绝不会把他和别人弄混。大人,这家伙块头可真大,俺敢打赌,那些断言巨人已死的人没见过这家伙。他块头大得跟头牛似的,讲起话来声音响得像山石迸裂。”

“一定是‘魔山’!”马柯爵士大声说,“这还用问?一定是格雷果·克里冈­干­的好事。”

奈德听见窗户下方和大厅远端窃窃私语声此起彼落,不安的说话声也从外面的走廊传来。在场众人不论贫富贵贱,都清楚倘若马柯爵士所言得到证实,代表着什么:格雷果·克里冈爵士正是泰温·兰尼斯特公爵的封臣。

他审视着村民惊恐的脸孔,也难怪他们如此害怕,他们起初必定以为自己被拖来这里,要在国王面前指控泰温大人为满手血腥的屠夫——而国王本人正是泰温的女婿。他很怀疑那几位骑士有没有给他们选择的余地。

派席尔大学土从议事桌边沉重地站起身,象征职位的项链不住碰撞。“马柯爵士,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但我们无法就此认定那强盗便是格雷果爵士。国内的大块头大有人在。”

“但有人跟魔山一样吗?”卡列尔爵士道,“我可从没见过。”

“相信在场也没人见过。”雷蒙爵士愤怒地说,“跟他站在一起,连他弟弟都像只小狗。在座诸君,请睁开您们的眼睛吧,难道你们还需要亲眼见到他的印章盖上尸体才肯相信吗?这一定是格雷果,不会错的。”

“然则格雷果爵士何必去打家劫舍?”派席尔问,“靠着他的封君老爷,他不但坐拥坚固堡垒,还有自己的良田领地,此人可是个涂抹圣油,经过正式册封的骑士啊。”

“这家伙是个虚伪的骑士!”马柯爵士道,“他是泰温大人的疯狗。”

“首相大人,”派席尔语气僵硬地说,“还请您提醒这位‘正直’的骑士先生,泰温·兰尼斯特大人是我们王后陛下的父亲。”

“谢谢您,派席尔大学士,”奈德道,“您若不提起,只怕我们都忘了。”

从高高的王座上,他看到大厅尽头有人溜出去。兔子就这么跑走了,他心想……不,应该说是贪恋王后­奶­酪的耗子吧。他瞥见茉丹修女带着珊莎站在走廊上,顿时火冒三丈:这不是小女孩该来的地方。但修女事先也不可能料想到今天的会议内容并非繁冗的日常杂务——聆听百姓请愿,调解村镇间纷争,以及判定土地界石划分等等。

下方的议事桌边,培提尔·贝里席终于玩腻了他的羽毛笔,倾身向前道:“马柯爵士,卡列尔爵士,雷蒙爵士——可否容我问个问题?这几个村子都是由你们所管辖与保护,请问屠杀发生当时诸位又在何地呢?”

卡列尔·凡斯爵士回答:“当时我与家父都在金牙城下的山口,马柯爵士也是。当这些暴行传到艾德慕·徒利耳中时,他嘱咐我们率领小队人马,前来搜索幸存者,然后带他们觐见国王。”

雷蒙·戴瑞爵士发言道:“艾德慕爵士早巳让我率领我的兵力赶到奔流城。我接获消息时,正在城外隔河扎营,等候进一步命令。等我赶回封地,克里冈和他的走狗已经渡过红叉河,回兰尼斯特家的丘陵地去了。”

小指头若有所思地抚弄他的尖胡子。“爵士先生,倘若他们再度来袭呢?”

“他们要是有胆再来,我们就用他们的血,浇灌被他们烧掉的田地。”马柯·派柏爵士愤怒地说。

“艾德慕爵士已派兵驻防距离边境一日骑程内所有村镇与庄园。”卡列尔爵士解释,“若还有人来犯,可不会像这次那么好过了。”

这很可能正是泰温公爵的目的,奈德心里明白,借此压榨奔流城的力量,诱使那小伙子分散兵力。他小舅子年纪尚轻,英勇有余,睿智却不足。他会竭尽全力守住每一寸土地,保护每一个依附他名下的男女老少。­精­明老练如泰温·兰尼斯特,自当很清楚这点。

“既然你们的田产和房舍都安全了,”培提尔伯爵道,“那还上朝来做什么?”

“三河流域的领主以国王之名维持境内和平,”雷蒙·戴瑞说,“兰尼斯特的人破坏了和平。我们要求血债血偿,我们要为榭尔村、温德镇和戏子滩的百姓讨个公道。”

“艾德慕同意我们以牙还牙,用相同的手段对付格雷果·克里冈,”马柯爵士宣布,“但霍斯特老爵爷命令我们首先得到国王的允许再出击。”

感谢天上诸神,还好有霍斯特大人在。与其说泰温·兰尼斯特是头狮子,不如说他是只狐狸。假如当真是他派格雷果爵士去杀人放火——奈德对此毫无疑问——他一定会特意嘱咐格雷果小心翼翼,夜晚行动,不张旗帜,扮成普通强盗。倘若奔流城反击,瑟曦和她父亲便能坚称破坏和平的是徒利家族,而非兰尼斯特。到时候劳勃会相信哪一边,只有诸神才知道。

派席尔大学士又站起来。“首相大人。如果这几位好村民坚信格雷果爵士背弃了他神圣的誓言,转而­奸­­淫­掳掠,请让他们去见他的封君大人,向他去抱怨。这些罪行与王室无关,他们应当请求泰温大人主持正义。”

“这些当然与国王有关,”奈德告诉他,“不论东西南北,我们均以劳勃之名行事。”

“和国王有关,”派席尔大学士说,“此话有理,那么我们该等国王回来再行商——”

“国王此刻正在河对岸打猎,可能好几天都不会回来。”艾德公爵说,“劳勃要我暂代他处理国事,用他的耳朵倾听,用他的声音说话,而我将谨遵其意……但我同意应该要知会他。”他在壁毡下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罗拔爵士。”

罗拔·罗伊斯爵士前跨一步,鞠躬道:“大人,您有何吩咐?”

“令尊与国王陛下一道外出狩猎,”奈德说,“可否请你将今日之事通报他们?”

“大人,我这就去办。”

“那我们是不是这就可找格雷果爵士报一箭之仇?”马柯·派柏询问摄政。

“报仇?”奈德说,“我以为我们谈的是主持正义。到克里冈的封地放火杀人并不会恢复王国境内的和平,只能稍稍弥补你受损的自尊。”愤怒的年轻骑士还来不及反驳,他便转开视线,对那群村民说,“榭尔的居民们,我无法归还你们的家园和你们的作物,更不能将死者复生。但或许我能以我们的国王劳勃之名,还你们一个迟来的公道。”

大厅里的每一只眼睛都注视着他,凝神等待。奈德缓缓地挣扎着站起来,两手全力撑住王座,断腿撕心裂肺地剧痛。他尽一切所能不去注意疼痛,此刻千万不能在他们面前显示虚弱。“先民认为判人死刑者应该亲自­操­刀,我们在北境依旧保留了这个传统。我本不愿由他人代为执行……但看来我别无选择。”他指指自己的断腿。

“艾德大人!”从大厅西侧传来一声喊叫,一名俊美的年轻男孩勇敢地向前走来。年仅十六的洛拉斯·提利尔爵土,脱去铠甲后愈发显得年轻。他身穿浅蓝­色­丝衣,系着朵朵金玫瑰连缀而成的腰带。金玫瑰是他家族的纹章。“我恳求您让我有幸代您出战。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大人,我发誓不会教您失望。”

小指头轻笑。“洛拉斯爵士,如果我们单只派您去对付格雷果爵士,他八成会把您的头送回来,顺便塞颗李子在您那张漂亮的嘴里。魔山可不会乖乖地看在正义的份上束手就擒。”

“我不怕格雷果·克里冈。”洛拉斯爵士骄傲地说。

奈德缓缓坐回伊耿那张畸形王座的冷硬铁板上,他的视线沿着墙壁一张接一张脸孔地搜索。“贝里大人,”他喊,“密尔的索罗斯,葛拉登爵士,罗沙大人。”被点到名字的人纷纷站到前面。“请你们各带二十名士兵,将我的命令送到格雷果的城堡。我将派出自己的二十名侍卫与你们同行。贝里·唐德利恩大人,此次任务由您指挥,因为您的爵禄最高。”

金红头发的年轻伯爵鞠躬道:“艾德大人,悉听尊命。”

奈德提高音量,让王座大厅里所有的人都能听见。“以安达尔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国王,七国的统治者暨全境守护者,拜拉席恩家族的劳勃一世之名,我,史塔克家族的艾德公爵,身为其国王之手,在此命令你们即刻高举国王的旗帜,全速渡过三叉戟河的红叉支流,进入西境,依照国王律法,制裁虚伪的骑士格雷果·克里冈,以及所有与他合谋的共犯。我在此宣告,从今以后,褫夺其一切官阶与职衔,收回其一切封地、税赋和房产,并明令处之以死刑。愿天上诸神怜悯他的灵魂。”

余音渐落之后,百花骑士神情困惑地问:“艾德大人,那我该做什么?”

奈德低头看着他。居高临下,洛拉斯·提利尔看起来就和罗柏一样年轻。“洛拉斯爵士,没有人怀疑您的勇武,然而我们今天谈的是律法和正义,你要的却是报仇雪恨。”他转向贝里伯爵说,“明天天亮就出发,这事最好尽快处理。”语毕他举起手。“今天的请愿到此为止。”

埃林和波瑟爬上陡峻狭窄的铁台阶,搀扶他下去。步下阶梯时,奈德感觉得出洛拉斯·提利尔愠怒的瞪视,然而等他回到地面,那男孩已经走了。

铁王座下方,瓦里斯正忙着收拾议事桌上散乱的文件。小指头和派席尔国师已先行离去。“大人,您的胆子可比我大多了。”太监轻声说。

“瓦里斯大人,此话怎讲?”奈德唐突地问。他的断腿隐隐抽痛,此刻他没有心情玩文字游戏。

“换做是我坐上面,我大概会派洛拉斯爵士去。瞧他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再说要与兰尼斯特为敌,还有什么能比拉拢提利尔家族更要紧呢?”

“洛拉斯爵士还年轻,”奈德道,“我敢说他很快就会忘记这次失意。”

“那伊林爵士呢?”太监轻抚他搽过粉的肥胖脸颊。“再怎么说,他到底是国王的执法官哪,叫别人去做他份内之事……可能会被解读成恶意侮辱哟。”

“我并无冒犯之意。”老实说,奈德并不信任那位哑巴骑士,但归根到底,或许只是肇因于他对刽子手的嫌恶罢。“容我提醒您,派恩家族世代是兰尼斯特臣属。我认为选择并未对泰温大人宣誓效忠的人前去比较妥当。”

“您的作法毫无疑问非常谨慎,”瓦里斯道,“只是我碰巧看见伊林爵士站在大厅后面,张大那双苍白的眼睛瞪着我们,我必须承认,他看起来委实不怎么高兴,虽然我们这位沉默寡言的骑士先生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原本就不易猜测。我也希望他很快就会忘记这次失意。他可是热爱着他的工作啊……”

珊莎

“他竟然不肯派洛拉斯爵士去,”当晚她们一同就着油灯、吃冰冷的晚餐时珊莎把这件事告诉珍妮·普尔。“我觉得一定是他脚受伤的关系。”

为了休养腿伤,艾德大人在他的卧房里与埃林、哈尔温和维扬·普尔共进晚餐,而莱丹修女在走廊上站了整天,抱怨起两脚酸痛,没有出来用饭。本来艾莉亚该跟她们一起吃,但她上舞蹈课还没回来。

“他脚受伤?”珍妮不确定地说。她和珊莎同龄,是个可爱的黑发女孩。“洛拉斯爵士脚受伤了?”

“不是他的腿,”珊莎边说边优雅地咬着­鸡­腿。“傻瓜,是我父亲的腿。你看他痛得那么厉害,连脾气也暴躁起来了。不然我想他一定会派洛拉斯爵士去的。”

父亲的决定令她颇感困惑。百花骑士发言的时候,她本以为自己就要亲眼见到老­奶­妈的故事成真。格雷果爵士是怪兽,而洛拉斯爵士则是真正的英雄,定会将之斩杀。他那么纤瘦美丽,黄金玫瑰围绕着纤细腰身,浓密的棕发坠进双眼,活脱脱就是真英雄的模样。结果父亲竟一口回绝了他!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事后她和茉丹修女从长廊走下楼梯时,她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想法,但修女却说她不该过问父亲的决定。

这时一旁的贝里席伯爵接口道:“哎,修女,我也弄不明白,只觉得她父亲大人有些决策可以再深思熟虑一些。我看您家小姐的睿智不输她的美貌。”说完他向珊莎深深鞠躬,弯腰的程度反而让珊莎怀疑他究竟是在恭维还是讥讽。

茉丹修女发现她们的谈话内容被贝里席大人听见,非常不悦。“大人,这孩子只是随便说说,”她说,“不过是瞎说话,没什么特别意思。”

贝里席大人捻捻尖胡子,“没有?孩子,告诉我,为什么你觉得应该派洛拉斯爵士去呢?”

珊莎别无选择,只好把英雄和怪兽那套和盘托出。国王的重臣微笑道:“呵,这可不是我的理由,不过……”他碰了碰她脸颊,手指轻轻划过颧骨轮廓。“小可爱,人生不比歌谣。有朝一日,你可能会大失所望。”

珊莎觉得没必要把这席话也告诉珍妮,光想想就够让她不安了。

“国王的执法官是伊林爵士,不是洛拉斯爵士,”珍妮说,“艾德大人应该派他去才对。”

珊莎听了不禁发起抖来。每次她见到伊林·派恩爵士,总是无法克制地颤抖,仿佛有什么死掉的东西在贴着皮肤滑动。“伊林爵士也跟怪兽没两样。我很高兴父亲没选他去。”

“要论谁是真英雄,贝里大人也不输洛拉斯爵士啊,你瞧他那英勇高贵的模样。”

“也是啦。”珊莎有些怀疑地说。贝里·唐德利恩是挺英俊,但他实在有点“老”,都快满二十二岁的人了。还是百花骑士比较合适。话说回来,当初在竞技场上珍妮对贝里伯爵可是一见钟情。珊莎觉得珍妮真蠢,她不过是个管家的女儿,不管多么痴心妄想,贝里大人也绝不可能青睐地位比他低这么多的对象,更何况她的岁数只有他的一半。

然而这话说出口太伤人,因此珊莎啜了口牛­奶­,岔开话题。“我梦见乔佛里会得到那头白鹿喔。”她说。事实上这不过是个小小的希望,但说成梦听起来比较好。大家都知道梦是预言和先兆。传说白鹿非常稀少,具有魔力,她心里非常清楚她那英勇的王子比他的酒鬼老爸更有资格得到它。

“你梦见了?真的吗?乔佛里王子是不是就走上前去,伸手摸摸它,不让它受任何伤害呢?”

“才不是,”珊莎道,“他用一支黄金箭把它­射­死,然后把它带回来给我。”歌谣里的骑士从不会杀害魔法动物,他们都是走上前去伸手抚摸它们,绝不加以伤害,但她知道乔佛里喜欢打猎,尤其是杀戮的部分。不过他只喜欢杀动物。珊莎很确定她的王子与杀害乔里和其他可怜人无关,那都是他的坏舅舅弑君者­干­的。她知道父亲依旧为此事生气,但他不该为此责怪小乔,否则就好像艾莉亚闯了祸,却来怪她一样。

“我今天下午看到你妹妹了,”珍妮脱口而出,仿佛能看穿珊莎的思绪。“瞧她两手倒立在马厩里走来走去的样子。她­干­嘛那样啊?”

“我完全搞不懂艾莉亚做事的动机。”珊莎最讨厌像马厩那样充斥肥料和苍蝇恶臭的地方。就连外出骑马,她通常也是先叫马僮给马上好鞍,再牵到庭院里给她。“你到底想不想听宫里的事嘛?”

“想。”珍妮说。

“今天有个黑衣弟兄,”珊莎说,“来拜托多送点人手去守长城,可他又老又臭。”她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人的模样。她以前总把守夜人都想像成班扬叔叔那样。在歌谣里,大家可称他们为长城上的黑骑士呢。然而今天这人驼着个背,面目可憎,活像生了一身虱子似的。假如守夜人都是这副德行,那她还真为她的同父异母私生子哥哥琼恩感到遗憾。“父亲询问在场的骑士,有没有人愿意披挂黑衣,借此光耀门楣,结果无人响应,最后他让这个叫尤伦的家伙自己去国王的地牢里挑选想要的人,遣他走了。随后来了两个自由骑手,他们是一对来自多恩边疆的兄弟,想要宣誓投效国王。父亲接受了他们的誓约……”

珍妮打个哈欠。“还有柠檬蛋糕吗?”

珊莎不喜欢被人打断,但她承认跟王座厅里处理的大部分事务比起来,柠檬蛋糕要有意思多了。“我们去看看罢。”

厨房里没有柠檬蛋糕,不过她们找到了半块凉掉的草莓派,也还可以接受。她们在高塔的楼梯间把派吃得一­干­二净,一边咯咯笑着交换闲话传闻和秘密心事。当晚珊莎上床的时候,觉得自己调皮得简直和艾莉亚一样。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她就起来,睡眼惺忪地爬到窗边观望贝里伯爵整队出发。晓­色­才刚笼罩城市,他们便已动身。整齐划一的队伍前方打着三面旗帜,王室的宝冠雄鹿飘扬在最高的旗杖顶端,史塔克家族的冰原奔狼和贝里伯爵的分岔闪电则悬挂在比较短的杆子上。刀剑碰撞,火炬摇曳,旗帜飘舞风中;战马嘶鸣,闸门拉起,旭日金光自闸门铁条斜­射­而进。一切都如此鲜烈、令人兴奋,宛如歌谣中的梦境成真。穿着银­色­战甲和灰­色­长披风的临冬城侍卫,看起来尤其英姿勃发。

埃林高举着史塔克家族的旗帜。当她看见他在贝里伯爵身边勒住马缰,与之交谈的时候,珊莎觉得好骄傲。埃林比乔里英俊多了,有朝一日他必会当上骑士。

少了他们,首相塔显得空荡荡的,因此珊莎下楼吃早餐时,看到艾莉亚也觉得很高兴。“大家都上哪儿去了?”妹妹一边剥开血橙的皮,一边问,“父亲派他们去追捕詹姆·兰尼斯特了吗?”

珊莎叹了口气。“他们是跟贝里大人一同去砍格雷果·克里冈爵士项上人头的,”她转头望着正用木匙舀燕麦粥吃的茉丹修女。“修女,贝里大人会把格雷果爵士的头挂在他家城门上,还是带回来给国王呢?”昨晚她和珍妮·普尔为此争论了半天。

修女一脸惊恐。“官家小姐吃饭时怎么能讨论这种事?珊莎,你的礼貌到哪里去了?我敢对天发誓,最近你快变得跟你妹妹一样坏了。”

“格雷果怎么啦?”艾莉亚问。

“他烧毁了一座村庄,杀了很多人,其中还包括女人和小孩。”

艾莉亚的脸皱成一团。“詹姆·兰尼斯特杀了乔里、海华和韦尔,猎狗杀了米凯,也该有人去砍他们的头。”

“那不一样,”珊莎说,“猎狗是宣誓保护乔佛里的贴身护卫,而你那杀猪小弟出手攻击王子。”

“你这个骗子。”艾莉亚说。她的手握紧血橙,红­色­的果汁从她指缝间汩汩流下。

“你再骂啊,随你怎么骂,”珊莎轻快地说,“等我嫁给乔佛里,看你还敢不敢骂。到时候你就得低头向我行礼,称我为王后陛下了。”

艾莉亚把血橙从桌子的那头朝她砸过来。珊莎一声尖叫,血橙正中额心,发出湿湿的、压扁的声音,随后扑通落在她膝盖上。

“王后陛下,您脸上有果汁耶。”艾莉亚说。

果汁流上鼻子,刺痛她的眼睛。珊莎用餐巾把脸抹­干­净,当她发现果汁已把她漂亮的象牙­色­丝衣染得一塌糊涂时,她再度高声大叫。“你真是讨厌死了,”她朝妹妹尖叫,“当初他们不该杀淑女,应该杀你才对!”

茉丹修女脚步踉跄地站起来。“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们父亲大人!你们马上给我回房间,现在就去!”

“我也要去?”珊莎的眼眶盈满泪水。“不公平嘛。”

“不要跟我辩,快去!”

珊莎昂首离去。她将来是要当王后的,而王后决不轻易掉眼泪。回房之后,她放下门闩,脱去衣服。血橙汁在丝衣上留下一滩红渍。“我恨她!”她放声尖叫,把衣服揉成一团,丢进冷却的壁炉,落在昨夜炉火的灰烬上。这时她发现果汁已经渗进她的衬裙,于是再也无法遏制地啜泣起来。她狂乱地把身上所有的衣物统统撕开,整个人扑倒在床,哭着直到睡着。

等茉丹修女来敲门,已是日正当中。“珊莎。你父亲大人现在要见你。”

珊莎坐起身。“淑女。”她悄声道。有那么一会儿,冰原狼仿佛真的置身屋内,用那双金黄的眼睛凝视着她,哀伤却又善解人意。她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她好想淑女在身边,与她一同奔跑,以及……以及……回忆的企图如同伸手盛接雨水。梦境逸去,淑女又是已死之身。

“珊莎,”敲门声再度传来,这回相当急促。“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修女,”她喊,“能不能给我几分钟换衣服?”她虽然哭红了眼,还是尽力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

茉丹修女领她走进书房时,艾德公爵正埋首于一本皮革封面的大书中。他打了石膏的腿僵直地伸在桌下。“珊莎,你过来。”修女去找妹妹后,他开了口,脸­色­并无不悦,“过来坐我旁边。”说着他合上书。

不一会儿茉丹修女把扭来扭去的艾莉亚也抓来了。珊莎换了一件可爱的浅绿­色­缎子外衣,脸上堆满愧疚之­色­,但妹妹依旧穿着早餐时那套脏兮兮的皮背心,一身破烂。“这是另一个。”修女宣布。

“茉丹修女,谢谢你。我想跟我女儿私下谈谈,可否请你让我们独处一下?”修女鞠了个躬离开了。

“是艾莉亚先动手的,”珊莎立刻开口,生怕不能抢得先机。“她说我是骗子,然后拿血橙砸我,把我衣服弄脏了。那是瑟曦王后因为我跟乔佛里王子订婚特别送的,象牙­色­的丝衣呢。我要嫁给王子,她就恨我。什么事到她手里都会搞砸,父亲,她就是见不得任何漂亮的东西。”

“珊莎,够了。”艾德公爵的声音充满不耐。

艾莉亚抬眼道:“父亲,对不起,我错了,请好姐姐原谅我。”

珊莎正在气头上,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最后她总算找回了声音:“那我的衣服怎么办?”

“我……或许我可以帮你洗。”艾莉亚不太确定地说。

“怎么洗都没用,”珊莎道,“就算你搓上整天整夜也一样。绸子已经毁了。”

“那……我帮你做件新的。”艾莉亚说。

珊莎嫌恶地甩头。“你?你缝的衣服拿去抹猪舍都不配。”

父亲叹道:“我不是叫你们来讨论衣服的。我准备送你们回临冬城。”

珊莎震惊得好几秒钟说不出话,她感觉自己的眼睛又湿了。

“不要嘛。”艾莉亚说。

“求求你,父亲大人,”最后珊莎终于说出话,“求求你别这样。”

艾德·史塔克对他两个女儿露出一丝疲惫的微笑。“你们总算有点共识了。”

“我又没犯错,”珊莎哀求他,“我不想回去。”她爱死了君临宫廷的壮观华丽,身披绫罗绸缎的贵族男女,以及城里形形­色­­色­的人们。那场比武竞技是她一生中最奇妙的时光,而她还有好些东西没观赏过呢,比如丰收宴会、化妆舞会和默剧表演。想到要失去这一切,她实在受不了。“把艾莉亚送走就好,是她先动手的,父亲,我发誓。我会当个乖女儿,真的,只要你让我留下来,我保证我会像王后一样举止高贵又有礼貌。”

父亲的嘴角怪异地牵动了一下。“珊莎,我不是因为你们吵架才送你们走,虽然我实在也受够了你们成天拌嘴。我是考虑到你们的安危才希望你们回临冬城。我的三名部下在离此不到三里的地方被人像杀狗似地砍倒,结果劳勃怎么做?他跑去打猎!”

艾莉亚正用她那种恶心的方式噘着嘴­唇­。“我们可以带西利欧一起走吗?”

“谁理你的笨舞蹈老师啊?”珊莎怒道,“父亲,我才刚想起来,我不能走啊,我是要嫁给乔佛里王子的。”为了他的缘故,她试着勇敢地微笑。“我爱他,父亲,真的,就像奈丽诗王后爱龙骑士伊蒙王子,琼琪爱佛罗理安那样爱他。我想做他的王后,为他生孩子。”

“我亲爱的孩子,”父亲轻声说,“听我说,等你长大,我会帮你找个最配得上你的贵族,既勇敢又温柔又强壮。和乔佛里的这桩婚事是个可怕的错误。那小子可不是伊蒙王子,你得相信我。”

“他当然是!”珊莎坚持,“我才不要什么勇敢温柔又强壮的人,我只要他。我们会像歌谣里唱的那样,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你到时候就知道了。我要帮他生个金发儿子,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一国之君,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国王,像奔狼一样勇敢,如雄狮一般骄傲。”

艾莉亚做了个鬼脸。“有乔佛里当老爸不可能啦,”她说,“他既是骗子又是胆小鬼,更何况他是鹿,不是狮子。”

珊莎眼里都是泪水。“他才不是!他一点都不像那酒鬼国王。”她对着妹妹叫,悲伤之余完全忘记了礼节。

父亲眼神怪异地看着她。“诸神啊,”他轻声咒道,“这话竟从小孩子口中说出……”他高呼修女进门,然后对两个女孩说:“我打算让你们搭快速商船回家。最近走海路要比国王大道安全。等我找到合适的船,你们就跟茉丹修女和部分侍卫一起出发……如果西利欧·佛瑞尔愿意到我手下做事,也可以带他一起去。这个计划最好不要泄漏,我们明天再谈。”

茉丹修女领她们走下台阶时,珊莎禁不住哭了。他们要把比武竞技、繁华宫廷和她的白马王子都夺走,叫她搭什么­阴­森森的鬼船回临冬城,然后把她永远关起来。她的生命还没开始,就要这么结束了。

“孩子,别哭哭啼啼了,”茉丹修女严峻地说,“我相信你父亲大人知道怎么做对你最好。”

“珊莎,没那么糟啦。”艾莉亚道,“我们要坐船耶,这将是一次大冒险,然后我们就又可以和布兰、罗柏、老­奶­妈和阿多他们住在一起了。”她碰碰她的手臂。

“阿多!”珊莎大吼,“你这么笨这么脏这么丑,­干­脆嫁给阿多算了!”说完她甩开妹妹的手,冲进卧房,用力把身后的门闩上。

艾德

“艾德大人,痛觉是天上诸神的恩赐啊,”派席尔大学士告诉他,“这代表骨头正在逐渐接合,伤口也快要痊愈,您该心存感激才是。”

“等何时我脚不痛了,再来感激也不迟。”

派席尔把塞上瓶盖的药罐放在床边的桌上。“这是罂粟花­奶­,痛得太厉害的时候喝。”

“我已经睡得太多。”

“睡眠是最好的医生。”

“我以为好医生是你。”

派席尔满脸倦容地微笑。“大人,很高兴看到您还这么幽默。”他靠过来低声说,“今天早上来了只渡鸦,带来王后她父亲大人的信。我想最好让您知道。”

“黑­色­的翅膀,黑­色­的消息。”奈德­阴­沉地说:“信上怎么说?”

“泰温大人对您派人去逮捕格雷果·克里冈一事极为愤慨。”大学士悄声对他说,“这正好印证我的担心,您应该记得,当初我在朝廷上也提醒过您。”

“让他去愤慨。”奈德说。每当他脚伤抽痛,他便会想起詹姆·兰尼斯特的微笑,以及乔里死在他怀中的景况。“他爱写什么给王后是他的事。贝里伯爵打的是国王的旗号,执行的是国王的律法,要是泰温大人敢Сhā手­干­预,那他就得向劳勃负责。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打猎更能吸引陛下,莫过于率军讨伐违抗命令的臣下了。”

派席尔抽回身子,脖子上的锁链吭啷作响。“如您所言。我明天再来看看。”老人收拾东西很快离去。奈德想也知道他八成会直奔王家居室,把他的反应通报王后。好个“我想最好让您知道”……说得一副瑟曦没有特别吩咐他把她父亲的恐吓说出来似的。他希望自己的回答能让她咬牙切齿。实际上奈德对劳勃并不如他表面上显示的那么有信心,但没必要让瑟曦知道。

派席尔走后,奈德要来一杯掺蜂蜜的酒。这东西喝了同样会­干­扰神智,却没那么严重。他必须保持思绪明晰。他问过自己一千遍:假如琼恩·艾林得知真相后没被人害死,他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话说回来,说不定他采取过行动,却因此而丧命。

说来奇怪,有时候孩子无知的眼睛,反而能看到成年人视而不见的事实。总有一天,等珊莎长大,他一定要告诉她,她的一句话是如何为他拨开了重重疑云。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说出“他一点都不像那酒鬼国王”这句气话,单纯的真相顿时在他胸口翻涌,冰冷一如死亡。这就是杀死琼恩·艾林的那把剑,当时奈德便想,这把剑同样也会杀死劳勃,或许比较慢,但绝对是迟早的事。断腿终会愈合,然而某些背叛却会逐渐腐蚀灵魂。

国师离开后不到一小时,小指头身穿胸前用黑线绣有仿声鸟的李子­色­外衣,披着黑白相间的条纹披风前来造访。“大人,我不能久留,”他进门便说,“坦妲伯爵夫人等着我共进午餐,想必会特地为我烤只肥牛。呵,如果那只牛跟她女儿一样肥,我吃了八成会活活胀死。您的脚可还好?”

“又痛又痒,快把我逼疯了。”

小指头抬起一边眉毛。“从今往后,没事别让马压到。我劝你赶紧好起来,国内情势越来越不安定。瓦里斯听到不少从西边传来的坏消息,流浪武士和自由骑手正朝凯岩城蜂拥而去,他们可不是和泰温大人聊天去的。”

“国王那边有消息吗?”奈德问,“劳勃到底要打猎到什么时候?”

“若是依他的意,我想他会待在森林里,等你和王后都老死了才回来。”培提尔浅浅一笑。“既然这不可能,大概等杀到猎物他就会回来罢。他们找到了那只白鹿……噢,应该说找到了白鹿的残骸。有些狼捷足先登,只留给国王陛下一只鹿蹄和一只鹿角。劳勃气坏了,随后他听说森林深处有只怪物般的大熊,这时怎么也拦不住他啦。乔佛里王子,罗伊斯家的人,巴隆·史文,以及其他二十几号人今早上回来了。其他人陪着国王继续打猎。”

“猎狗呢?”奈德皱眉问。眼下詹姆爵士业已逃出城去和他父亲会师,兰尼斯特家的人里面,就数桑铎·克里冈最教他担心。

“喔,他跟乔佛里一道回来,他们直接奔王后那儿去了。”小指头微笑,“等他知道贝里大人带兵去杀他老哥的时候,我宁可花一百枚银鹿变成草丛里的蟑螂。”

“就算瞎子也看得出猎狗恨透他哥哥。”

“是啊,可是格雷果也只有他能恨,轮不到你杀。待唐德利恩削平魔山的山峰,克里冈家族的领地与税赋自然会传给桑铎,但别奢望他跟你道谢啦,绝对不会。抱歉,我真的该走了,坦妲伯爵夫人和她的肥牛还等着我呢。”

还没到门边,培提尔瞥见桌上那本梅利恩国师的厚重巨著,便停下来,随意翻开封面。“《七国主要贵族之世家谱系与历史(内附许多关于爵爷夫人和他们子女的描述)》,”他念道,“这可真是我见过的最无聊的东西了。大人,敢情您用这来帮助入眠?”

有那么一瞬间,奈德犹豫要不要把实情告诉他,但小指头的玩笑令他生厌。这家伙老是自以为机灵,那抹促狭的微笑从来不离­唇­边。“琼恩·艾林生病时读的就是这本书。”奈德谨慎地说,打算试探对方的反应。

他果然一如既往地耍了个嘴皮子。“若是这样,”他说,“那死还真算得上解脱。”语毕培提尔·贝里席伯爵鞠躬离去。

艾德·史塔克容许自己咒骂了一句。除了自己的手下,城里无人可以信任。小指头虽曾帮忙藏匿凯特琳,也协助奈德明查暗访,然而当詹姆和他手下出现时,他那幅急于自保的嘴脸,至今依旧历历如绘。瓦里斯更糟。他成天强调自己忠心耿耿,事实上他知道的太多,真正去做的却太少。派席尔国师越看越像瑟曦的走狗,巴利斯坦爵士则年事已高,又食古不化,多半会告诉奈德管好份内之事即可。

时间异常紧迫,待国王游猎归来,出于荣誉,奈德非得向他吐露实情不可。维扬·普尔已经安排好珊莎和艾莉亚三天后搭乘布拉佛斯的风之巫女号离开,奈德再也无法以她们的安危作为自己拖延的借口。

然而昨夜他却梦见了雷加的孩子。泰温公爵将尸首用他侍卫的红披风裹好,放在铁王座下。这么做颇为聪明,因为包着红布,血迹便不太明显。小公主死时光着脚,身上穿着睡衣,而那男孩……那男孩……。

奈德绝不能让类似的事情重演。王国再不能出现第二个丧心病狂的国王,更经不起又一次充满仇恨的腥风血雨。他得想办法保护那几个孩子。

劳勃是很可以表现仁慈的人。巴利斯坦爵士并非他惟一赦免的对象。派席尔国师,“八爪蜘蛛”瓦里斯,巴隆·葛雷乔伊……他们个个曾与劳勃为敌,然而一旦宣誓效忠,也都能得到友谊的拥抱,保留自己的荣誉。只要对方表现英勇,行事正直,劳勃便会将他当成勇敢的对手,尊敬有加。

然而这次情况有别:暗中下毒,背后捅刀,这种事他绝对无法原谅,就像他始终无法原谅雷加。我要教他们像龙一样死得­干­净彻底,奈德想起劳勃的话。

即便如此,他依旧无法保持沉默。他要对劳勃负责,更要对整个国家,对死去的琼恩·艾林……对布兰负责。那孩子肯定是无意之中听见部分事实,否则他们何必杀他灭口?

当天傍晚,他把身材粗壮,留着淡黄胡须,被他的孩子们戏称为“胖汤姆”的守卫托马德找来。由于乔里已死,埃林又出门在外,胖汤姆便成了他的侍卫队长。想到这奈德觉得些微不安,托马德是个很可靠的人,待人和蔼可亲,忠心耿耿,不辞辛劳,某些地方还算能­干­,但他已年近五十,而即使年轻时也算不上­精­力充沛。或许奈德不该这么轻易地送走半数侍卫,那些可都是他手下最­精­良的战士。

“我需要你帮忙,”托马德进门时,奈德对他说。胖汤姆每当被主人传唤,总有些惴惴不安,这回也不例外。“扶我去神木林。”

“艾德大人,这样好吗?您脚这个样子……”

“或许不好,但我必须这么做。”

托马德叫来瓦利,奈德一手扶一人的肩膀,勉强走下高塔陡峭的楼梯,跛着脚穿过内城。“将守卫班次加倍,”他告诉胖汤姆。“未经我允许,任何人不准进出首相塔。”

汤姆眨眨眼。“老爷,眼下少了埃林他们,我们的人手很吃紧——”

“不用多久。暂时延长值班时间。”

“遵命,老爷。”汤姆回答,“我能否询问——”

“最好不要。”奈德立时回答。

神木林里空无一人,信仰南方诸神的城堡中,向来如此。等他们在心树旁的草地把他放下,他的脚已经痛得撕心裂肺。“谢谢。”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用家徽印章封好的纸。“麻烦你们立刻把它送去。”

托马德望见奈德写在纸上的名字,不安地舔舔嘴­唇­。“老爷……”

“汤姆,你照办就是。”奈德说。

他不知自己在神木林的静谧中等了多久。这里安详而宁静。厚重的围墙阻隔了城堡里的人马喧腾,他听见虫鸣鸟叫,听见叶子在风中瑟瑟作响。此地的心树是一棵棕­色­橡木,虽然没有刻脸,但奈德依旧可以感觉他所信仰的无名诸神的存在。脚也似乎不那么痛了。

日落时分她才姗姗来临,塔楼高墙上的云朵已经披上红霞。她依约独自前来,难得地衣着朴素,只穿了皮靴和绿­色­猎衣。当她掀开棕­色­斗篷的兜帽,他看见国王打她的地方。原本怒放的李子­色­已经褪为黄|­色­,肿也消去,然而她的遭遇依旧一目了然。

“为什么在这里?”瑟曦·兰尼斯特站在他面前,高高在上地问。

“好让天上诸神作见证。”

她在他身畔的草地坐下,一举一动都优雅异常。她蜷曲的金发在风中轻舞,碧绿双眸一如盛夏的繁叶。奈德·史塔克已有许久不曾见识她的美貌,如今又再度唤起。“我知道琼恩·艾林是为什么死的。”他告诉她。

“是吗?”王后审视着他的脸,如灵猫一般小心翼翼。“史塔克大人,您就为这把我叫来?跟我猜谜语?还是您想学尊夫人挟持我弟弟一样挟持我?”

“你真这样以为,就不会来了。”奈德轻轻碰触她脸颊。“他以前打过你吗?”

“有一两次,”她别过去。“但没打过脸,否则就算是自身难保,詹姆也会跟他拼命。”瑟曦神情挑衅地看着他,“我弟弟胜过你朋友一百倍。”

“你弟弟?”奈德说,“还是你爱人?”

“两者都是。”面对真相,她脸上毫无异­色­。“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有何不可?坦格利安家三百年来都是兄妹通婚,以保持血统纯正。詹姆和我不只是姐弟,我们根本是分成两半的同一个生命,我们共享同一子­宮­。据我们家老师傅说,他托着我的脚方才来到人世。当我俩结合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完整。”她的­唇­上隐约掠过一抹微笑。

“我儿子布兰他……?”

瑟曦坦然面对,没有回避。“他看见我们在一起。你很爱你的孩子,对不对?”

团体比武当天早上,劳勃问过他一模一样的问题。他给了她相同的答案。“我全心全意地爱他们。”

“我也是这么爱着自己的孩子。”

奈德心想:倘若换成别的小孩威胁到罗柏、珊莎、艾莉亚、布兰或瑞肯的生命,他会怎么做?甚或,倘若琼恩威胁到她亲生孩子的­性­命,凯特琳又会怎么办?他不知道,他祈祷自己永远不要知道。

“他们三个都是詹姆的孩子。”他说,这并非提问。

“感谢天上诸神。”

种­性­强韧,琼恩·艾林临死前如此大喊,事实的确如此。每一个私生子的头发都漆黑如夜。梅利恩记录了九十多年前雄鹿和狮子间最后一次结合,蒂亚·兰尼斯特嫁给葛文·拜拉席恩——他在本家排行老三。他们惟一的孩子是个无有名字的早夭男婴,梅利恩的书中如此描述:“个头大,食量佳,满头黑发。”再往前三十年,一位兰尼斯特家的男­性­娶了拜拉席恩家的女孩为妻。她为他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全部皆为黑发。不管奈德在薄脆的泛黄书页间如何向前追溯,金黄一遇炭黑永远只有屈服的份。

“你们结婚十多年,”奈德道,“怎么会没有孩子?”

她倔傲地抬起头。“你那劳勃让我怀过一次孕,”她的口气充满轻蔑。“我弟弟找了个女人帮我把孩子清理掉。他根本不知道这回事。真要我说,我完全无法忍受他碰我一根汗毛。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行房了。他要是稍微远离他那些表子,喝完酒还能跌跌撞撞地找到我房间,我也有其他方法满足他。反正不管我们做些什么,国王通常烂醉如泥,隔天就忘得一千二净。”

他们怎能如此盲目?事实从头到尾摆在眼前,清清楚楚写在孩子们的脸上,而他们却视若无睹。奈德觉得一阵反胃。“我记得劳勃初登王位那天的模样,完全是翩翩王者风范。”他静静地说,“成千上万的女人都会全心全意爱他,他到底做了什么,让你恨成这样?”

她的双眼燃起暮­色­中的绿火,宛如她家徽的母狮。“我们新婚当晚,初次同床共枕,他叫的却是你妹妹的名字。他压在我身上,进到我体内,浑身酒臭,他竟然悄悄念着‘莱安娜’。”

奈德·史塔克想起碧蓝的玫瑰,一时间只觉泫然欲泣。“我真不知该可怜你还是可怜他。”

王后似乎觉得这话颇为有趣。“史塔克大人,省省力气可怜你自己罢。我不需要。”

“你很清楚我必须怎么做。”

“必须怎么做?”她朝他没受伤的脚伸出手,搁在刚过膝盖的地方。“一个真实的人做他想做的事,而不是他必须做的事。”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大腿,带着最温柔的暗示。“离小乔成年还有好些年,国家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首相。没人想重启战端,我尤其不想。”她的手拂过他的脸庞和头发,“倘若朋友可以反目成仇,我们为何不能化敌为友?尊夫人远在千里之外,我弟弟也不在城中。奈德,对我好一点,我发誓绝不让你后悔。”

“你当初也是这么向琼恩·艾林提议吗?”

她甩了他一个耳光。

“我会把这当成荣誉的奖章。”奈德冷冷地说。

“去你的荣誉,”她啐道,“少给我道貌岸然!你把我当什么了?你自己也有个私生子,我亲眼见过。我很好奇他的母亲是谁?是不是哪个家园被你放火烧掉,随后被你强Jian的多恩农家女?还是个表子?或者是那个哀伤的妹妹,亚夏拉小姐?我听说,当你将拂晓神剑那把‘黎明’送还给她后,她便从城墙投海自尽,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啊?是因为被你所杀的哥哥,还是被你偷走的孩子?告诉我啊,最讲究荣誉的艾德大人,你和劳勃,或是我,或是詹姆,究竟有什么差别?”

“别的不说,”奈德说,“至少我不杀孩子。夫人,请您听好,我话只说一遍。等国王打猎归来,我准备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在这之前你一定得走,带着孩子一起走,三个都带。不要回凯岩城,如果我是你,我会搭船去自由贸易城邦,或是走得更远,到盛夏群岛或伊班港,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你要我自我放逐,”她说,“这是杯难以下咽的苦酒。”

“比起令尊给雷加小孩的那杯,算是好的了,”奈德道,“也比你原本应得的好。令尊和你弟弟最好也能一起走,泰温大人的财产足够让你们过舒服日子,还可以雇人保你们安全。你会需要的。我跟你保证,无论你逃得多远,劳勃的怒火都会尾随而至,追你到天涯海角。”

王后站起来。“那我的怒火又怎么办,史塔克大人?”她轻声问,目光在他脸上搜索。“王位近在咫尺,你只需伸手便可夺取天下。詹姆跟我说过,君临城陷那天,你发现他坐在铁王座上,便要求他交出王位。那是你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只需爬上阶梯,坐上王位。可悲啊,可悲的错误。”

“我这辈子犯过的错,超乎你的想像。”奈德说,“然而这却不是其中之一。”

“噢,大人,这当然是,”瑟曦坚持,“在权力的游戏之中,你不当赢家,就只有死路一条,没有中间地带。”

她拉上兜帽,遮住浮肿的脸,快步离开,留下他独自坐在橡树的­阴­影下,置身神木林的静谧之中。头顶的黑蓝天空里,星星逐渐出来了。

丹妮莉丝

卓戈卡奥把血淋淋的心脏置于她面前,这颗心冒出的热气在夜晚的冷气里蒸腾。他两手红至肘部。身后,他的血盟卫手拿石制短刀,单膝跪在野马尸体旁的沙地上。环绕坑|­茓­的粉白高墙火炬摇曳,橙焰将骏马的血映成漆黑。

丹妮轻抚隆起的小腹。汗水在肌肤表面凝结,自她额际流下。她感觉得出维斯·多斯拉克的年迈老妪正看着她,她们爬满皱纹的脸上,眼睛如磨亮的燧石闪着黑光。她不能退缩,不能畏惧。“我是真龙传人,”她一边双手捧起马心,一边这么告诉自己。随后她把马心举到嘴边,用尽力气,朝坚韧的生­肉­咬去。

温热的鲜血溢满口中,自她下巴流下。味道几乎令她作呕,但她强忍着继续咀嚼,继续吞咽。多斯拉克人相信,马心能使儿子体魄强健、身手敏捷、无所畏惧,但作母亲的必须吃下整颗心。假如她被血呛到,或者把­肉­吐出,便是不祥预兆:胎儿可能流产,或先天多病,畸形,甚至是生女儿。

为了这次仪式,她的女仆们已帮她做过­精­心准备。过去这两个月,丹妮虽因害喜身体不适,却还是以一碗碗半凝固的血块为食,让自己习惯血腥味。伊丽把一片片的马­肉­拿给她嚼,直到她双颊发痛。仪式举行之前,她还特别一整天不进食,希望饥饿能帮助她吞咽生­肉­。

野生骏马的心全是结实的肌­肉­,丹妮得用牙齿竭力撕咬,细嚼慢咽才能吞下。圣母山笼罩下的圣城维斯·多斯拉克严禁刀械,所以她只能用牙齿和指甲撕开马心。她的胃里阵阵翻腾,但她咬牙坚持,还必须忍受不时喷溅到脸上的马血。

卓戈卡奥高高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吃,那张脸严峻得像青铜盾牌。他长长的黑发辫闪着油亮光泽,小胡子里挂了金环,发辫扎着铃铛,一条沉甸甸的金章腰带系在腰间,胸膛却是赤­祼­。每当她觉得力量渐失,便抬头望他,然后继续咬牙切齿、咀嚼吞咽。末了,她仿佛在他杏仁状的黑眼瞳里,瞥见了某种坚毅的骄傲,但她不敢确定。无论卡奥心绪为何,他都很少显现于­色­。

终于结束了。她吞下最后一块马­肉­,双颊和手指早巳僵麻。这时她才敢将视线转回到那群老­妇­人,亦即多希卡林的老妪们身上。

“卡拉喀,多斯雷,姆安哈!”她用自己最标准的多斯拉克语说,意思是:王子在我体内骑马!多日以来,她和女仆姬琪反复练习这句话。

老妪中最年迈的一位,一个弯腰驼背,骨瘦如柴,只剩一只黑眼的老女人双手高举。“卡拉喀,多斯雷!”,她厉声叫道,意思是:王子骑着马!

“他骑着马!”,另一个女人应道,“拉克!拉克!拉克哈!”她们齐声宣布:是个男孩,是个男孩,是个强壮的男孩。

铃声作响,宛如一阵突如其来的青铜鸟鸣。军号奏出低沉的长音,老­妇­们开吟唱。在彩绘皮背心下,她们­干­瘪的Ru房来回晃动,闪着油亮汗光。负责伺候她们的太监把一捆捆­干­草丢进青铜大火盆,顷刻间散发出浓郁的草香,烟雾向天上的月亮星辰直冲而去。在多斯拉克人眼里,星星就是一群以烈火为躯,声势浩大,奔跑夜空的骏马。

当浓烟渐升,吟唱声逐渐变小,年迈的老妪阖上她的独眼,朝未来瞥去。继之而来的是全然的寂静,丹妮听见远处的鸟儿啼叫,火炬嘶嘶噼啪,湖水轻柔拍打。多拉克人以漆黑如夜的眼睛看着她,等待预言。

卓戈卡奥伸手握住丹妮臂膀,从手指的力道她感觉得出他的紧张。强如卓戈卡奥,在多希卡林透过烟尘占卜未来时也会感到恐惧。身后,她的女仆更是焦躁不安。

最后老妪睁开独眼,举起双臂。“我看见了他的脸,听见他蹄声如雷。”她用尖而颤抖的声音宣布。

“他蹄声如雷!”几个老妪同声应道。

“他的马迅疾如风,身后的卡拉萨覆盖整片大地,不可胜数,手中的亚拉克弯刀锋利如同芒草。王子将会如暴风般威猛,他的敌人会在他面前颤抖不休,敌人的妻子将悲伤泣血,哀恸欲绝。他发际的铃铛歌颂他的到来,居住在石头营帐的‘­奶­人’惧怕他的名号。”老­妇­颤抖着望向丹妮,仿佛十分惧怕。“王子骑着马,他将成为骑着世界的骏马!”

“骑着世界的骏马!”,人们应声高呼,直到夜晚充溢他们的呼唤。

独眼老妪睨向丹妮。“骑着世界的骏马要叫什么名字?”

她起身回答。“我们将叫他雷戈。”她说出姬琪事先教她的字。多斯拉克人群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呐喊,她下意识地伸手护住胸部下方隆起的肚腹。“雷戈,”他们尖叫,“雷戈,雷戈,雷戈!”

卓戈卡奥领她离开坑|­茓­时,这名字还在她耳际回荡。他的血盟卫尾随在后。庞大的队伍走上众神大道。那是一条宽广­嫩­绿,贯穿维斯·多斯拉克心脏,从马门直到圣母山下的道路。队伍前列是多希卡林的老妪,以及侍候她们的太监与奴隶。她们有的拄着长长的雕花拐杖,挣扎摆动着老迈而颤抖的双脚;有的则犹如马王般昂首阔步。这些老­妇­人一度都是卡丽熙,当她们的丈夫过世,新的卡奥走上骑马战士的前列,而新的卡丽熙与他并肩共骑,她们便被送来这里,负责统理广大的多斯拉克国度。即便势力最大的卡奥,也得服膺多希卡林的智慧和威权。虽然如此,想到有朝一日不论自己情愿与否,都会被送来这里,成为她们一员,丹妮还是不禁打了个冷颤。

其他人跟随在女智者之后:奥戈卡奥和他的儿子佛戈卡拉喀,鸠摩卡奥和他的妻妾,卓戈卡拉萨的首脑成员,丹妮的侍女,卡奥的贴身奴仆,以及其他人。节奏庄严的铃铛鼓乐伴随他们走在众神大道上。从早已灭绝的种族手中盗来的英雄和神灵雕像默立于路旁的黑暗之中。奴隶轻快地跑在队伍两旁的草地上,手里擎着火把。摇曳的火焰照映下,雄伟的雕像好像有了生命。

“什么意思,名字雷戈?”卓戈卡奥边走边用七国的普通话问。平时他若有空,她便教他几个单字。卓戈一旦专心,学习速度很快,然而他的口音委实太重,十足野蛮人腔调,以致不论乔拉爵士还是韦赛里斯都听不懂。

“我的日和星,我哥哥雷加生前是个勇猛的战士,”她告诉他,“我还没出生他就战死了。乔拉爵士说他是真龙的最后传人。”

卓戈卡奥低头看她,脸庞如同赤铜面具,但在那被金环拉得低垂的长长黑胡须下,她却隐约瞥见了一抹微笑。“是好名字,丹瑞……里丝妻子,我生命的月亮。”他说。

他们骑马经过一座长满芦苇的静湖,湖面平坦如镜,多斯拉克人称其为“世界的子­宮­”。姬琪告诉她:几千万年以前,世界上第一个人便是从湖深处骑着世界上第一匹马出现的。

队伍静候于绿草波荡的岸边,丹妮则脱去身上的脏衣服放在地上,赤身­祼­体,小心翼翼地探脚入水。伊丽说这湖深不见底,可丹妮一边拨开高大的芦苇,一边却感觉到脚趾间挤压的软泥。月亮漂浮在平静的黑水面,随着她激起的涟漪不断碎裂,又复聚合。寒意爬上她的大腿,亲吻她的下­体­,她白晰的肌肤上立时起了­鸡­皮疙瘩。手上和嘴边的马血早已­干­涸,她伸手捧起圣水,高举自头淋下,在卡奥和众目睽睽之下,涤净自己和体内的胎儿。她听见多希卡林的老­妇­低声私语,不禁好奇她们在说些什么。

待她浑身发抖,滴水淋漓自湖中归返,女仆多莉亚急忙拿起彩绘纱丝袍给她,却被卓戈卡奥挥手赶开。他面带称许地望着她肿胀的胸|­乳­和腹部的浑圆曲线。丹妮看见那条厚重的金章腰带下,他的命根在马皮缝制的裤子里紧紧撑立。她上前为他解开裤带,魁梧的卡奥托住她的臀部,像抱小孩似地将她举到半空,发际的铃铛轻轻作响。

丹妮伸手搂住他肩膀,将脸贴紧他的颈项。他Сhā进她的体内,有了三下,一切便化为朦胧。“骑着世界的骏马。”卓戈沙哑地低语。他的手上仍有马血的味道。Gao潮来临的瞬间,他用力咬了她喉咙一口。等他把她抱开,他的体液充满她的体内,自大腿内侧缓缓流下。这时多莉亚才得以用洒过香水的纱丝袍裹住她,伊丽则为她穿上柔软的拖鞋。

卓戈卡奥系好裤带,一声令下,立即有人将马牵来湖边。科霍罗扶卡丽熙骑上银马,卓戈一踢马刺,在月亮和星辰照耀下朝众神大道急驰而去。丹妮驱策银马,从容不迫地跟上。

卓戈卡奥宫殿顶端的丝织帷幕,今晚已被卷起,月光追随着他们进入室内。三个石砌火盆里,烈焰高高腾跃,离地十尺。空气中充满烤­肉­和发酵的凝固马­奶­味道。他们进门时大厅中已是人声鼎沸,摩肩擦踵。靠垫上坐满了地位较低,没有资格参加仪式的人。丹妮骑马穿过拱门,走上中间凸起的走道,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多斯拉克人对她的肚子和胸|­乳­大发议论,为她体内的小生命喝采。她无法完全听懂他们说的内容,但有一句清晰无比:“骑着世界的骏马”,几千个人异口同声地呼喝。

鼓声和号角响彻夜空,低矮的桌上摆满菜肴,盘中的李子、蜜枣和石榴堆得老高,还有大块大块的­肉­,衣着暴露的女人灵动舞跃、穿梭其间。许多人早已被马­奶­酒灌得烂醉如泥,然而丹妮知道今晚决不会有流血冲突,因为在圣城里,不论刀械或打斗都被绝对禁止。

卓戈卡奥下马,坐上高处的凳子。他们抵达维斯·多斯拉克期间,鸠摩卡奥和奥戈卡奥与其卡拉萨也在城内,因此两人被安排在卓戈左右两侧的荣誉位置。三位卡奥的血盟卫坐在他们下方,再下面坐了鸠摩卡奥的四个太太。

丹妮莉丝爬下银马,将缰绳交给一名奴隶。趁着多莉亚和伊丽为她摆放靠垫的空当,她在人群中搜寻哥哥的踪影。即便在人潮拥挤的大厅,白肤、银发,一身破烂的韦赛里斯也很好辨认,可今天她却遍寻不着。

她的目光扫过墙边挤满人的餐桌,那些辫子比命根还短的人便是坐在破烂而平板的椅垫上,围绕着低矮的桌子。可她及目所见的每一张脸孔,都是黑眼睛古铜­色­皮肤。大厅中央,在中间的火盆边,她瞥见了乔拉·莫尔蒙爵士。那个位置虽然算不上地位崇高,但起码受人尊敬。多斯拉克人很敬重骑士的使剑本领。丹妮派姬琪去把他带到自己的桌边。莫尔蒙立刻前来,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卡丽熙,”他说,“我听候您差遣。”

她拍拍身边填满马皮的靠垫。“坐下来跟我聊聊。”

“这是我莫大的荣幸。”骑士盘腿坐上椅垫。一名奴隶到他面前跪下,呈上一个装满成熟无花果的木盘。乔拉爵士拣了一个,咬成两半。

“我哥哥上哪儿去了?”丹妮问,“他应该在这里,他应该来参加宴会。”

“今天早上我见过陛下,”他告诉她,“他说要去城西市集找葡萄酒。”

“葡萄酒?”丹妮满腹怀疑地说。韦赛里斯受不了多斯拉克人惯饮的发酵马­奶­,这她明白,因此他时常光顾市集买酒喝。最近他更是常和东西两边来的商队混在一起,他似乎宁可与他们为伍,也不愿和她作伴。

“没错,”乔拉爵士证实,“他有意从商队守卫里雇些佣兵作为自己的侍卫。”一名女侍在他面前放上一张血馅饼,他双手并用大吃起来。

“这样做好吗?”她问,“他没有钱支付薪水,万一有人出卖他怎么办?”商队守卫向来不在乎荣誉,而远在君临的篡夺者又一定会出重金悬赏哥哥的项上人头。“你应该跟去保护他才对。你是他的誓言骑士。”

“我们身处维斯·多斯拉克,”他提醒她,“这里不许任何人携带武器,也决不允许任何流血事件。”

“但依然有人丧命,”她说,“姬琪跟我说,有些商人雇了身强体壮的太监,专门负责用绸带勒死小偷。这样杀人不沾血,便不会激怒天上众神。”

“那就祈祷您哥哥有足够的智慧,别顺手牵羊吧。”乔拉爵士用手背抹去嘴角油脂,凑近桌子,“他本来想偷您的龙蛋,可我警告过他:若是敢碰一下,我就砍掉他的手。”

有好一会儿丹妮震惊得说不出话。“我的蛋……可那是我的东西,是伊利里欧总督送给我的结婚礼物,韦赛里斯为什么要……不过是几颗石头罢了……”

“公主殿下,照您这么说,红宝石、钻石和火蛋白石也不过是石头……而龙蛋不用说希罕得多。为了这几颗石头,跟他喝酒那些商人连命根子都可以不要,有了三颗龙蛋,韦赛里斯雇多少佣兵都不成问题。”

丹妮莉丝没想到这层,她根本没想过。“那……这些蛋应该给他才是。他不需要偷,只要跟我说就行了啊。他是我的哥哥……也是我真正的国王。”

“他是你的哥哥。”乔拉爵士同意。

“爵士先生,您不了解,”她说,“家母生我的时候难产而死,家父和家兄雷加死得更早。若不是有韦赛里斯,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现在家里就只剩下他,他是硕果仅存的一个。他是我惟一的亲人。”

“那是过去的事,”乔拉爵士道,“如今不一样,卡丽熙。如今您属于多斯拉克人,您肚子里怀的是骑着世界的骏马。”他举起酒杯,奴隶便为他斟满酸味扑鼻,结成块状的发酵马­奶­。

丹妮挥她走开。她光闻到这气味就不舒服,况且她可不想连带把刚才勉强吞下的马­肉­一古脑吐出来。“那是什么意思?”她问,“这匹骏马代表什么?每个人都对我喊这个名字,但我却不懂。”

“孩子,这匹骏马是远古预言中许诺的君王,卡奥中的卡奥。他将统一多斯拉克民族,组成一个庞大的卡拉萨,版图远及世界尽头,世上所有人类都会归他统领,预言中是这么说的。”

“噢,”丹妮小声说。她伸手抚平肚子上的长袍。“我给他取名雷戈。”

“这名字会教篡夺者浑身发冷。”

突然多莉亚扯着她的手肘。“卡丽熙,”女仆焦急地耳语,“您哥哥他……”

丹妮放眼朝无顶的长厅彼端望去,果然看见他大跨步朝她走来。从那踉跄的脚看来,她立时明白韦赛里斯已经找到了他的葡萄酒……以及某种勉强可算是勇气的东西。

他穿着鲜红丝衣,上面沾满汗渍和尘土,他的披风和手套本为黑­色­天鹅绒,如今也因日晒而褪­色­。他的靴子­干­裂,银发纠结散乱,腰间斜挂着一柄皮套长剑。他走进来时,多斯拉克人纷纷盯着他的剑,丹妮听见咒骂,威胁和愤怒的话语如涨潮般从四周升起。鼓声凌乱,音乐也渐渐停了下来。

她的心中充满恐惧。“快去,”她命令乔拉爵士。“叫住他,带他过来。告诉他如果池想要龙蛋,我就给他。”骑士敏捷地起身。

“我家老妹在哪儿啊?”韦赛里斯酒气冲天地喊,“老子来参加她的喜宴啦。你们好大胆子,竟然没等老子就先开动?没有人敢比国王先开动。她在哪儿啊?小贱货躲不了真龙啦。”

他在最大的火盆边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一张张多斯拉克人的脸。大厅里有五千人,但通晓通用语的没几个。即便如此,只消看上一眼,任谁都知道他烂醉如泥。

乔拉爵士快步走到他身旁,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然后伸手去扶他。韦赛里斯猛力挣脱。“把你的手拿开!不经允许,谁也不准触碰真龙。”

丹妮不安地瞄了高位一眼。卓戈卡奥正对两旁的卡奥说着什么,鸠摩卡奥听了嘻嘻一乐,奥戈卡奥则是扯开嗓门哈哈大笑。

笑声引得韦赛里斯抬眼。“卓戈卡奥,”他粗声道,那口吻总算还有礼貌。“我是来参加晚宴的。”他蹒跚着离开乔拉爵士,准备到高位上与三位卡奥同坐。

卓戈卡奥站起来,吐出一串多斯拉克话,快得丹妮听不清楚,然后他指了指。“卓戈卡奥说你的座位不在上面,”乔拉爵士翻译给哥哥听,“卡奥说你的座位在那里。”

韦赛里斯瞟了一眼卡奥所指的地方。那是大厅尽头的­阴­暗角落,好让别人眼不见为净,坐在那里的人地位低得不能再低:从未见血的小男孩,筋骨僵硬、两眼生翳的老人,以及智障和残废。他们远离菜肴,更远离荣耀。“那不是给国王坐的地方。”哥哥高声宣告。

“是,”卓戈卡奥用丹妮教他的通用语回答,“给酸腿国王设座。”他猛一击掌“来人!弄辆马车给拉迦特卡奥坐!”

五千名多斯拉克人齐声大笑。乔拉爵士站在韦赛里斯身边,扯开喉咙朝他耳朵大吼,可是大厅里的喊叫震耳欲聋,因此丹妮听不见他说些什么。韦赛里斯吼回去,接着两人扭打成一团,直到莫尔蒙把韦赛里斯整个打倒在地。

哥哥拔出了剑。

在火光照耀下,剑刃闪着一道令人畏惧的红光。“滚远点!”韦赛里斯嘶声道。乔拉爵士向后退开,哥哥跟跄地爬起来,持剑在头上挥舞。那把剑是伊利里欧总督为了让他有个国王的样子,特别借给他的。四面八方的多斯拉克人都在朝他嘶吼,尖叫着恶毒的诅咒。

丹妮发出一声无言的惊叫。哥哥或许不知在这里拔剑会有何后果,但她太清楚了。

听到她的声音,韦赛里斯转过头,这才终于看见她。“原来她在这儿。”他微笑者说。他朝她步步进逼,胡乱挥舞宝剑,仿佛要在乱军中杀出重围,然而无人阻挡他的来路。

“你的剑……你真的不可以这样,”她哀求他,“求求你,韦赛里斯。这是被禁止的。把剑收起来,跟我一起坐吧。这里吃的喝的都有……你想要龙蛋吗?我可以给你,但请你先把剑扔下。”

“笨蛋,快照她的话做,”乔拉爵士吼道,“不然你会把我们通通害死。”

韦赛里斯朗声大笑。“他们奈何不了我们。他们不能在圣城里流血……但我能。”他将剑尖指着丹妮莉丝双|­乳­之间,缓缓下滑,顺着隆起肚腹的曲线。“我只要属于我的东西,”他告诉她,“我只要他答应我的那顶王冠。他买了你,却没有付钱。叫他遵守约定,否则我就要收回你和龙蛋。他可以留下他的种,我会把那野种割下来给他。”剑尖刺穿丝衣,轻戳她的肚脐。她发现韦赛里斯正在啜泣,眼前这个曾是她哥哥的人,此刻又哭又笑。

似乎是很遥远的地方,女仆姬琪也在惧怕地啜泣,哭着说她不敢翻译,因为卡奥会把她绑在坐骑后一路拖上圣母山。她伸手抱住女孩。“别怕,”她说,“让我来告诉他。”

她不知自己了解的词汇是否足够,但当她讲完,卓戈卡奥用多斯拉克话说了几个粗鲁的句子,她便知道他是听懂了。她生命中的太阳从高位上走下来。“他说什么?”那曾是她哥哥的人皱眉问。

大厅一片寂然,只听卓戈卡奥发际的铃铛随着脚步轻声作响。他的血盟卫尾随在后,仿如三个古铜­色­的影子。丹妮莉丝浑身发冷。“他说你将会拥有一顶­精­美绝伦,任谁看了都会颤抖的黄金王冠。”

韦赛里斯微笑着放下剑。将来最教她伤心,最让她撕心裂肺的一件事……就是他微笑的模样。“我要的就只是这个,”他说,“他答应要给我的。”

当她生命中的太阳走到她身边时,丹妮伸手搂住他的腰。卡奥说了一个字,他的血盟卫立即飞扑上前。柯索抓住那个曾是她哥哥的人的双手,哈戈巨掌一拧,利落地折断了他的手腕。科霍罗从他垂软无力的手中夺下剑来。即便到了此时,韦赛里斯依旧不明白。“不行,”他叫道,“你们不准碰我,我是真龙,真龙,我要我的王冠!”

卓戈卡奥解开腰带。带子完全由雕饰华丽的纯金勋章构成,每个勋章都大如男人手掌。他吼出一个命令,负责烹饪的奴隶立刻从火炉上拉出一个沉重的铁锅,将里面的热汤倒在地上,再将锅子放回炉里。卓戈把腰带抛进锅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奖章烧得通红,渐渐失去原有的形状。在他黑如玛瑙的眼瞳里,她见到跃动的火苗。一个奴隶递上一双厚实的马毛手套,他静静地戴上,看都没看那人一眼。

韦赛里斯这时才像个即将面对死亡的懦夫一般,开始了高亢的无言惨叫。他又踢又扭,像狗一样呜咽,像小孩似地啼哭,但几个多斯拉克人牢牢地把他抓住。乔拉爵士走到丹妮身边,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公主殿下,请您转过头,我求求您。”

“不。”她双手抱住隆起的肚腹,下意识地保护受威胁的孩子。

最后,韦赛里斯望向她。“妹妹,请你……丹妮,告诉他们……让他们……好妹妹……”

当黄金融化了一半,正开始沸腾时,卓戈伸手到烈焰中抓起锅子。“王冠!”他咆哮道,“来,给马车国王戴的王冠!”说完便朝那个曾是她哥哥的人当头浇下。

那顶狰狞的铁盔遮盖住韦赛里斯·坦格利安的脸庞时,他所发出的声音,只能以惨绝人寰来形容。他的双脚在泥地上狂乱地蹬了几下,渐缓,终止。半液态的金块滴落他的胸膛,鲜红的丝衣嘶嘶冒烟……但他没有流出一滴血。

他不是真龙,丹妮暗想,思绪意外地平静,真龙不怕火。

艾德

他穿过临冬城底的墓窖,如同之前几千次一样。凛冬国度的王者用冰冷的眼光看着他经过,脚边的冰原狼扭过石砌的狼头向他嘶吼。最后,他来到父亲长眠之处,在他身旁是布兰登和莱安娜。“奈德,答应我。”莱安娜的雕像轻声说。她头戴碧蓝玫瑰织成的花环,双眼泣血。

艾德·史塔克惊坐而起,心脏狂跳,毛毯纠结。房间漆黑一片,敲门声大作。“艾德大人。”有人高叫。

“等一等。”他身子虚弱,躯体赤­祼­,跌跌撞撞穿过黑暗的房间。打开门,他看到正举拳敲门的托马德,以及手握烛台的凯恩。两人之间是国王的御前总管。

那人面无表情,几乎像是石雕。“首相大人,”他语气平板地说,“国王陛下宣您立刻觐见。”

这么说劳勃已经打猎归来,也早该是时候了。“给我几分钟换衣服。”奈德让总管等在门外。凯恩服侍他更衣,他穿上白­色­亚麻布外衣和灰­色­披风,裤子已经裁短,方便打上石膏的断腿。他扣上首相徽章,以及一条沉重的银链腰带,最后将那把瓦雷利亚匕首系在腰间。

红堡黑暗而寂静。当凯恩和托马德护送他穿过内城时,由缺转圆的月亮已经低悬高墙。壁垒上,一名金­色­披风的守卫正来回巡视。

王家居室位于梅葛楼,那是一座巨大的方形要塞,深藏在红堡的中心地带,由十二尺厚的围墙以及­干­涸但Сhā满尖刺的护城河团团包围。这是座城中之城。柏洛斯·布劳恩爵士把守在吊桥彼端,白­色­­精­钢铠甲在月光下寒气森森。进楼之后,奈德又经过两名御林铁卫,普列斯顿·格林菲尔爵士站在楼梯口,巴利斯坦·赛尔弥爵士守在国王寝室门外。三个雪白披风的骑士,他忆起过去,一阵诡异的寒意袭上心头。巴利斯坦爵士的脸和他的盔甲一样苍白。奈德只需看他一眼,便知大事不妙。王家总管打开门,“艾德·史塔克公爵大人,国王之手。”他高声宣布。

“带他进来。”劳勃喊道,声音出奇地混浊。

卧室两端对称位置的壁炉里火烧得炽热,让房间充满一种­阴­沉的红­色­亮光。屋内的热度高得令人窒息,劳勃躺在挂着幔帐的床上,派席尔国师随侍在旁,蓝礼公爵则焦躁地在紧闭的窗前踱步。仆人来来去去,或增添柴火,或煮热葡萄酒。瑟曦·兰尼斯特坐在床边,靠近她的丈夫。她头发散乱,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但那双眼中却毫无睡意。托马德和凯恩扶着奈德穿过房间时,那双眼睛便直直地盯着他看。他移动的速度非常缓慢,仿佛置身梦境。

劳勃双脚伸在毛毯外,还套着靴子,奈德看见皮革上沾满泥土和­干­草。一件绿­色­外衣扔在地上,上面有割开后弃置的痕迹,以及褐红的污垢。房间弥漫着烟尘与血腥,还有死亡的气息。

“奈德,”国王看见他的脸,便小声说。他的脸­色­苍白一如牛­奶­。“靠……近一点。”

奈德的侍卫扶他上前。他一手撑着床柱,稳住身子。他只需低头看劳勃一眼,便知伤势有多严重。“是什么……?”他开口欲问,喉咙却仿佛被钳子夹住。

“是一只野猪。”蓝礼公爵仍穿着绿­色­猎装,斗篷上全是血。

“一头该死的恶魔。”国王嘶声道,“我自己失误。酒喝多了,结果没­射­中,我活该下地狱。”

“你们都在­干­什么?”奈德质问蓝礼公爵,“巴利斯坦爵士和御林铁卫都跑哪儿去了?”

蓝礼撇撇嘴。“我哥哥他命令我们站一边儿去,好让他单独对付那只野猪。”

艾德·史塔克揭开毛毯。

他们已经竭尽所能为他缝合,但效果依旧不明显。那野猪一定是头可怕的家伙,它用两根长牙把国王从下­体­一直撕裂到胸部。派席尔国师用来包扎的浸酒纱布已经染满鲜血,散发的气味更是骇人。奈德的胃一阵翻搅。他松开毛毯。

“臭死了,”劳勃道,“这就是死亡的臭气,别以为我闻不出来。这回我可被整惨了,对吧?不过我……我也没让它好过,奈德。”国王的笑容与伤口同样惊人,他的牙齿一片血红。“我一刀捅烂了它眼睛。你问问他们是不是真的……问哪!”

“是的,”蓝礼公爵喃喃道,“照我哥哥的吩咐,我们把尸体带了回来。”

“带回来准备晚宴。”劳勃轻声说,“让我们独处一下。你们都退下,我要跟奈德谈谈。”

“劳勃,亲爱的……”瑟曦开口。

“我说过了,给我退下。”劳勃的坚持里有几分他昔日的刚毅。“你是哪个字听不懂啊,臭女人?”

瑟曦拢起她的裙子和自尊,领头走向房门。蓝礼公爵和其他人跟在后面。派席尔大学士留了下来,双手颤抖着把一杯浓浊的白­色­液体递给国王。“陛下,这是罂粟花­奶­,”他说,“请喝下去,给您止痛。”

劳勃用手背挥开杯子。“快滚,老不死,我再过不久就要一睡不醒了。滚出去。”

派席尔国师给了奈德一个受伤的眼神,拖着脚离开了。

“劳勃,你该死的,”只剩他们两人后,奈德开口说。他的腿痛得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也或许是悲痛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坐到床边,坐在他的朋友身旁。“你非得这么鲁莽不可?”

“啊,­操­你,奈德,”国王粗声道,“我好歹宰了那王八蛋,对不?”一撮蒙尘的黑发落下来遮住他的眼,他抬头瞪着奈德。“我该把你也宰了才对,连打猎都不肯让人安安静静地打。罗拔爵士找到我啦。说什么要砍格雷果的头。想来就不舒服。我没对猎狗讲。让瑟曦去吓吓他罢。”他笑到一半,突然一阵剧痛袭身,便转为闷哼。“诸神慈悲,”他喃喃念道,疼痛地喘气。“那女孩。丹妮莉丝。她只是个孩子,你说得没错……这就是为什么,那女孩……天上诸神派这头野猪……派来惩罚我……”国王咳出一滩鲜血。“错了,我做错了,我……她只是个女孩……瓦里斯,小指头,连我弟弟……废物……奈德,除了你之外,没有人敢对我说一个不……只有你……”他在极度疼痛的状态下,虚弱地举起手。“拿纸笔来。就在那边桌上。把我说的写下来。”

奈德把纸摊平在膝盖上,拿起羽毛笔。“陛下,请您指示。”

“以下为拜拉席恩家族的劳勃一世,安达尔人和其他人的——把他妈的那些鬼头衔通通放进去,你知道是哪些——的遗嘱。余在此任命临冬城公爵,国王之手,史塔克家族的艾德为摄政王及全境守护者……自余死后……代余……代余统理国事……俟吾儿乔佛里成年……”

“劳勃……”乔佛里不是你儿子,他想说,却说不出口。劳勃所承受的痛苦清楚明白地写在脸上,他不忍心将更多痛苦加诸于他。于是奈德低头振笔疾书,只将“吾儿乔佛里”改为“吾之合法继承人”。欺瞒让他觉得自己人格污损。这是我们为爱而撒的谎,他心想,愿天上诸神原谅我。“您还要我写什么?”

“写……该写什么就写什么。遵守,保护,新旧诸神,你知道这些罗嗦词语。写完我来签名。等我死了把这个交给御前会议。”

“劳勃,”奈德的语气充满悲伤,“不要这样,不要离开我。国家需要你。”

劳勃紧握住他的手,用力挤压。“奈德·史塔克,你……真不会说谎。”他忍痛说,“这国家……这国家很清楚……我是怎样的一个昏君,跟伊里斯一样的昏君。诸神饶恕我。”

“不,”奈德告诉他垂死的老友,“陛下,您和伊里斯不一样。您比他好得太多。”

劳勃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嘴角还带着血迹。“至少,人们会说……我这辈子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没有错。你不会让我失望的。这国家就交给你了。你会比我更讨厌治理……但你会做得很好。你写好了么?”

“好了,陛下。”奈德把纸递给国王。国王胡乱签了个名,在字里行间留下一滩血迹。“封印时需有人见证。”

“记得把那只野猪当我葬礼的主菜,”劳勃嘶声道,“嘴里塞个苹果,皮烤得香香脆脆,把那王八蛋给吃啰。我管你会不会撑死。答应我,奈德。”

“我答应你。”奈德说。答应我,奈德,莱安娜在应和。

“那女孩,”国王说,“丹妮莉丝,让她活命吧。如果你有法子,如果……还来得及……命令他们……瓦里斯,小指头……别让他们杀她。还有,帮帮我儿子,奈德。让他变成……比我更好的人。”他痛得皱眉,“诸神可怜我。”

“他们会的,我的朋友,”奈德说,“他们会的。”

国王闭起眼睛,似是稍觉放松。“到头来竟被野猪所杀,”他喃喃自语,“要不是这么痛,真该大笑一场。”

奈德没笑。“要不要这就叫他们进来?”

劳勃虚弱地点头。“也好。老天,这儿怎么冷成这副德行?”

仆人们冲进来,赶忙为炉火添柴。王后已经走了,至少这算一点安慰。如果瑟曦还有点理智,奈德心想,她应该带着孩子赶在黎明前逃走。她已经拖延太久。

劳勃国王也并不想念她。他让弟弟蓝礼和派席尔国师作见证,然后拿起国玺,盖在奈德滴在纸上的热黄蜡泥上。“现在给我止痛的东西,让我去死罢。”

派席尔国师匆忙调制了另一帖罂粟花­奶­。这次国王喝了个­干­净,抛出杯子,他的黑胡须上沾满了浓稠的白­色­液滴。“我会做梦吗?”

奈德给了他答案。“陛下,您会的。”

“那就好,”他微笑道,“奈德,我会替你向莱安娜问好。帮我好好照顾我的孩子。”

这番话有如一把尖刀在奈德肚里翻搅。刹那间他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他无法逼自己说谎,但他接着想起了那些私生子,想起还在母亲怀里的芭拉,艾林谷的米亚,炉边打铁的詹德利……“我会……把你的孩子当作我自己的孩子一般爱护。”他缓缓地说。

劳勃点点头,闭上眼睛。奈德看着罂粟花­奶­从自己老友脸上洗去疼痛,他软弱无力地陷进枕头堆,沉沉睡去。

沉重的锁链轻声作响,派席尔大学士朝奈德走来。“大人,我会尽我全力,可伤口已经长疽。他们花了两天时间才把他送回来,等我见到伤势为时已晚。我可以减轻陛下的伤痛,但现在能救他的只有天上诸神了。”

“还能活多久?”奈德问。

“照理说他现在已经死了。我还从没见过求生意志这么强的人。”

“我哥一向很强壮,”蓝礼公爵说,“或许不顶聪明,但强壮是勿庸置疑。”卧室里闷热难耐,他的额际布满晶亮的汗珠,模样仿佛是劳勃的翻版,年轻、黝黑而英俊。“他杀了那头猪。也不管自己内脏都从肚子里跑出来了,他还是宰了那头野猪。”他的声音充满惊奇。

“只要敌人还站着,劳勃就决不会离开战场。”奈德告诉他。

门外,巴利斯坦·赛尔弥爵士依旧把守着高塔楼梯。“派席尔大学土已经给劳勃喝过罂粟花­奶­,”奈德告诉他,“未经我同意,任何人不得打扰他休息。”

“遵命,大人。”巴利斯坦爵士看起来比他实际年龄还要苍老。“我辜负了我神圣的职责。”

“再忠勇的骑士,也没法避免国王伤害自己,”奈德说,“劳勃喜欢猎野猪,我看他杀死过不下一千只。”他总是毫不退缩地站稳脚跟,立定原地,手握长枪,还常趁野猪冲锋时大声咒骂,只等最后一刻,只等野猪几乎要扑到他身上时,他才准确利落地将其一枪刺死。“谁知道他竟会被这只猪所杀呢?”

“艾德大人,您太仁慈了。”

“连国王自己也这么说。他说是酒坏了事。”

白发苍苍的骑士虚弱地点头。“我们把野猪从窝里赶出来时,陛下他已经连马都坐不稳了,但他还是命令我们站到一边。”

“巴利斯坦爵士,我倒是很好奇,”瓦里斯轻声细语地问,“这酒是谁拿给国王的?”

奈德根本没听见太监走近的声音,然而一转头,他就在那儿,穿着曳地的黑天鹅绒长袍,脸上新扑过粉。

“国王喝的是带在自己身上酒袋里的酒。”巴利斯坦爵士道。

“就那么一袋?打猎很容易口渴哪。”

“我没有数,但陛下喝的肯定不止一袋。只要他开口,他的侍从就会拿一袋新的给他。”

“真是个忠于职守的好孩子,”瓦里斯道,“陛下他永远都不愁没得喝哟。”

奈德嘴里一阵苦涩。他回忆起那两个被劳勃赶去拿撑胸甲的钳子的金发男孩。当天晚宴上,国王把这件事说给每个人听,笑到难以自制。“是哪个侍从?”

“年长的那个,”巴利斯坦爵士说,“蓝赛尔。”

“这孩子我挺清楚的,”瓦里斯说:“是个坚强的男孩,凯冯·兰尼斯特爵士的儿子,泰温大人的侄子,王后的堂弟。真希望这好孩子别太自责。孩子在天真无邪的少年时期总是很脆弱的,这我可是深有体会。”

瓦里斯自然有过少年时期,但奈德却怀疑他是否天真无邪过。“听你说起孩子,关于丹妮莉丝·坦格利安那件事,劳勃已经回心转意。无论你安排了什么,我要你立刻收回成命。”

“唉哟,”瓦里斯说,“‘立刻’恐怕都为时已晚哪。鸟儿已经飞上了天。不过大人,我尽力而为。告退。”他鞠个躬,消失在楼梯下。下楼之时,软跟的拖鞋在石板表面摩擦,宛如呓语。

凯恩和托马德正扶着奈德过桥,蓝礼公爵却从梅葛楼里出来。“艾德大人,”他在身后喊,“若您不介意,可否借一步说话?”

奈德停下脚步。“好。”

蓝礼走到他身边。“请您的人退下。”他们站在桥的正中央,桥下是­干­涸的护城河。河床上排列尖刺,月光将残酷的刀刃染成银白。

奈德挥手。托马德和凯恩点点头,恭敬地退开。蓝礼公爵小心翼翼地瞥了瞥桥对面的柏洛斯爵士,以及背后楼梯口的普列斯顿爵士。“那封信,”他靠过来。“可与摄政有关?我哥是否任命您为全境守护者?”他没等对方回答。“大人,我有三十个贴身护卫,还有其他骑士和贵族朋友。给我一个钟头,我就能给您一百个人。”

“大人,请问我要这一百人做什么呢?”

“当然是先发制人!立即行动,趁眼下大家还在熟睡。”蓝礼回头看看柏洛斯爵士,压低音量,急切地悄声说,“我们得把乔佛里从他母亲手里夺过来当筹码,是不是守护者无关紧要,谁挟有国王才能号令全国。弥赛拉和托曼也要抓起来。一旦我们有了瑟曦的孩子,她就不敢轻举妄动。到时候御前会议将承认您为摄政王,并让您当乔佛里的监护人。”

奈德冷冷地打量着他。“劳勃还未断气。天上诸神或许会饶他一命也未可知。倘非如是,我也将立刻召集御前会议,公开遗嘱,讨论继承之事。我不会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杀人流血,犯下把惊慌失措的孩子从睡梦中强行拉走的罪行。”

蓝礼公爵后退一步,全身绷紧犹如弓弦。“你每耽搁一秒,就是多给瑟曦一秒准备的时间。等劳勃一死,只怕就为时已晚……对你我两人都是如此啊。”

“那我们就祈祷劳勃不要死吧。”

“我看不大可能。”

“有时天上诸神也有慈悲之心。”

“兰尼斯特可没有。”蓝礼转身越过护城河,朝他垂死兄长所在的高塔走去。

等奈德回到卧室,已经心力交瘁,但他很清楚今晚自己是不用睡了。在权力的游戏之中,你不当赢家,就只有死路一条,那天在神木林里,瑟曦·兰尼斯特这么对他说。他不禁思索:拒绝蓝礼公爵的提议,究竟是不是明智之举?他对权谋斗争毫无兴趣,拿小孩做为要胁筹码更为他所不齿,然而……倘若瑟曦决定反抗,而非流亡,那他需要的可就不仅是蓝礼的一百名卫土了,远远不够。

“把小指头找来,”他告诉凯恩,“如果他不在卧室,不管带多少人,把君临的每一间酒店和妓院通通搜遍,你也要找到他。天亮之前必须带他来见我。”凯恩鞠躬离去,奈德又转向托马德,“风之巫女号明晚涨潮时分启航,你选好随行护卫了吗?”

“十个人,由波瑟领队。”

“二十个,你亲自带头。”奈德说。波瑟虽然勇敢,却嫌鲁莽。他希望照顾女儿的人更可靠也更有判断力。

“遵命,老爷,”汤姆说,“说真的,离开这里,我可不会难过。我很想念我老婆。”

“你们北行途中会靠近龙石岛,我需要你替我送封信。”

汤姆一脸不安。“大人,去龙石岛?”坦格利安家族的这座岛屿要塞素以地势险恶著称。

“告诉柯斯船长,一旦进入岛屿的视线范围,即刻升上我的旗帜。他们恐怕不会欢迎不请自来的访客。如果他不肯去,要多少钱都给他。我给你的这封信,你必须当面交给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大人,绝不能交给别人。不管是他的总管、侍卫队长或他的夫人都一样,一定要交给史坦尼斯公爵本人。”

“是的,大人。”

托马德离开后,艾德·史塔克坐着凝望床边桌上的蜡烛明焰,有好一阵子完全被悲伤所淹没。他只想去神木林,跪在心树下,祈祷那曾经与他情胜手足的劳勃·拜拉席恩能够活命。将来人们会说艾德·史塔克背叛了国王的友谊,夺走了他子嗣的继承权。他只希望天上诸神能体谅他的苦衷,而劳勃若死后有知,也能知悉真相。

奈德取出国王的临终遗嘱。那只是一张盖上黄|­色­蜡印,写了只字片语,却留下一滩血迹的脆弱的白­色­卷轴。胜负生死,实在只是一线之间。

他抽出一张白纸,取笔沾了墨水。致拜拉席恩家族的史坦尼斯国王陛下,他写道,当您接获此信之时,令兄劳勃,吾人过去十五年来的国君,已经过世。他在御林狩猎时为一野猪所伤……

字句似乎在纸上扭曲缠绕,他不得不停笔思考。泰温大人和詹姆爵士绝不会忍受耻辱,他们宁可兴兵反抗也不会逃走。自琼恩·艾林遭人谋害,想必史坦尼斯大人也颇感恐惧,但此刻他必须趁兰尼斯特军还未出动之机,立即率领所部人马驶向君临。

奈德字斟句酌写完了信,在末尾签上“全境守护者,国王之手,临冬城公爵,艾德·史塔克。”然后吸­干­墨水,对折两次,就着烛焰融了封蜡。

他的摄政期将会非常短暂,他一边看着封蜡变软,一边想。新王会任命新的首相。届时奈德便可返家。回临冬城的念头牵起他嘴角一丝微笑。他想重听布兰的欢笑,想和罗柏一同出外放鹰,想看瑞肯玩耍嬉闹。他想双手紧紧搂着自己的夫人凯特琳,躺在自己的床上无梦安眠。

他正把冰原狼印章盖在柔软的白蜡上时,凯恩回来了,戴斯蒙跟他一道,小指头则走在两人中间。奈德向侍卫道谢后把他俩遣开。

培提尔伯爵穿着蓝天鹅绒外衣,带着宽松的袖子,银边斗篷上绣满仿声鸟。“我想我该说恭喜啰。”他边说边坐下。

奈德皱眉。“国王此刻身负重伤,命在旦夕。”

“我知道,”小指头说,“但我也知道他任命您为全境守护者。”

奈德的视线飘到身旁桌上,国王的信还未拆封。“大人,请问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瓦里斯的暗示,”小指头说,“而您现在证实了。”

奈德的嘴因愤怒而扭曲:“去他的瓦里斯和他的小小鸟儿。凯特琳说得没错,这人懂妖法。我不信任他。”

“很好,你慢慢学乖了。”小指头向前靠,“可我敢打赌你大半夜把我拖来,不是来讨论太监的。”

“不是,”奈德承认,“我知道了琼恩·艾林保守的秘密,他便是因此遭人灭口。劳勃死后没有亲生儿子可以继承王位。乔佛里和托曼是詹姆·兰尼斯特和王后乱­仑­产下的私生子。”

小指头扬起一道眉毛。“令人震惊。”然而他的语气显然完全不感惊讶。“女孩也是?想也知道。所以国王死后……”

“王位应传给史坦尼斯大人,劳勃最年长的弟弟。”

培提尔伯爵捻着尖胡子,仔细思索这个问题。“看来是如此。除非……”

“大人,除非?这事没有任何疑问。史坦尼斯是王位继承人,没有什么可以改变这事实。”

“缺了你的协助,史坦尼斯得不到王位。如果你够聪明,应该确保乔佛里登基为王。”

奈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一点荣誉心都没有吗?”

“哎,有当然是有那么一点点啦。”小指头漫不经心地回答,“仔细听我说。史坦尼斯并非你我之友,连他兄弟两人都受不了他。这家伙是钢铁铸的,个­性­强硬、绝不妥协。想也知道,届时他会另立新的首相和御前会议。他当然会谢谢你把王冠交给他,但他不会因此而喜欢你。更何况他一旦登基,必定会引来战事。你想想,除非瑟曦和她的私生子通通死光,否则史坦尼斯的王位绝对坐不安稳。泰温大人会坐视他女儿的头给晾在枪上吗?凯岩城肯定会起兵,而他们绝非势单力薄。劳勃愿意赦免曾在伊里斯王手下做事的人,只要他们向他宣誓效忠。史坦尼斯可没这么好心肠。他永远不会忘记风息堡之围,提利尔大人和雷德温大人则是不敢忘记。只要曾经高举火龙旗帜,或与巴隆·葛雷乔伊一同兴兵作乱的人都会怕他。若是把史坦尼斯送上铁王座,我敢向你保证,王国会血流成河。”

“我们再看看钱币的另一面。乔佛里眼下才十二岁,而且大人,劳勃选的摄政王是你啊。你既是首相,又是全境守护者。史塔克大人,你是大权在握,只需伸手便可夺取天下。与兰尼斯特家和好,释放小恶魔,让乔佛里和你的珊莎结婚,再把你的小女儿嫁给托曼,让你的继承人迎娶弥赛拉。距离乔佛里长大成|人还有四年时间,到时候他会把您当成再世生父,就算他没有,这个嘛……大人,四年时间可也不短,足够把史坦尼斯大人解决掉了。之后若是乔佛里惹人厌,我们可以揭穿他的小秘密, ,然后把蓝礼大人送上王位。”

“我们?”奈德重复道。

小指头耸耸肩。“您总需要别人来帮您分担重责大任吧。我可以跟您保证,我的价码绝对最公道。”

“你的价码。”奈德声音冰冷。“贝里席大人,你刚才建议的可是叛国大罪。”

“除非我们失败。”

“你忘了,”奈德告诉他,“你忘了琼恩·艾林,你忘了乔里·凯索,你还忘了这个。”他抽出那把匕首,放在两人中间的桌上。由龙骨和瓦雷利亚­精­钢打造的短刀,锋利一如对与错、真与假,生与死之间的差异。“贝里席大人,他们派人杀我儿子。”

小指头叹口气。“恐怕我真是忘了,大人,请您原谅。我居然忘了自己在跟史塔克家的人说话。”他撇撇嘴。“所以就是史坦尼斯和战争?”

“我们别无选择,史坦尼斯是继承人。”

“反正我也没资格和全境守护者争辩。那么,您找我有何贵­干­?想必不是为了我的智慧。”

“我会尽我所能忘记你的……智慧,”奈德嫌恶地说,“我找你来,是因为你答应过凯特琳会帮忙。眼下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危险时刻。劳勃的确任命我为守护者,但在世人眼中,乔佛里依旧是他的儿子和继承人。王后身边有十来个骑士和上百名侍卫听候差遣……足够对付我留在身边的护卫。况且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口,她弟弟詹姆很可能正率领兰尼斯特大军,浩浩荡荡朝君临开来。”

“而你却没有军队。”小指头把玩着桌上的匕首,用一根指头缓缓旋转。“蓝礼大人和兰尼斯特家之间素无好感。青铜约恩·罗伊斯,巴隆·史文爵士,洛拉斯爵士,坦妲伯爵夫人,还有雷德温家的双胞胎……他们各自有一批骑士和侍卫在城里。”

“蓝礼有三十个贴身护卫,其他人更少。就算他们全站到我这边,也还是不够。我需要都城守卫队的支持。他们一共有两千人,并宣誓守护城堡与市镇,以国王之名维护和平。”

“啊,可是当王后立了一个国王,首相却立了另一个,请问他们要以谁之名维护和平呢?”培提尔伯爵伸出手指轻推匕首,让它在原地打转。匕首旋转不息,边转边摇晃。最后速度减缓,终至停止时,刀尖正对着小指头。“唉,这就是答案啦。”他微笑道,“谁付钱,他们就听谁的话。”他向后靠上椅背,直直地看着奈德的脸,那双灰绿的眼睛里闪着嘲弄之­色­。“史塔克,你把荣誉当铠甲穿在身上,自以为能保你平安,结果却让自己负担沉重,行动困难。瞧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很清楚找我来目的为何,也知道要请我做什么,更明白这件事势在必行……可一点也不名誉,所以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奈德的颈项因为紧张而僵硬,有好一阵子他委实太过恼怒,以致不敢轻易开口。

小指头笑道:“我应该逼你亲口说出来的,但那样太残忍啦……所以我亲爱的好大人,您别担心。为着我对凯特琳的爱,我这就去找杰诺斯·史林特,确保都城守卫队站在您这边。六千金龙应该足够。三分之一给司令,三分之一给各层士官,剩下的三分之一留给士兵。本来用这价钱的一半或许也行,不过我还是别冒险的好。”他面露微笑,拾起匕首交还奈德,刀柄朝向对方。

琼恩

山姆威尔·塔利扑通一声坐上长凳时,琼恩正吃着早餐的苹果蛋糕和血香

肠。“我也要去圣堂了,”山姆难掩兴奋地悄声说,“他们打算让我通过测试,跟你们, 一起成为正式的黑衣弟兄。你敢相信吗?”

“不相信。这是真的?”

“真的真的。我被派去协助伊蒙师傅管理图书室和鸟儿。他需要一个能读会写

的帮手。”, “相信你一定愉快胜任。”琼恩微笑说道。

山姆不安地环顾四周。“我们是不是该去了?我们最好不要迟到,免得他们改变

主意。”他们走过长满杂草的庭院时,他一直蹦蹦跳跳。天气温润而清朗,晶莹的水

滴沿着长城流淌而下,冰层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圣堂里,晨光从面南的窗子倾泄进来』寸进当中的大水晶,散出七彩虹光,映着

祭坛。派普一见山姆,嘴巴顿时张得老大,陶德则碰了一下葛兰,但没人敢说话。赛

勒达修土手中摇晃着一个小香炉,溢得满室馨香,琼恩不禁想起史塔克夫人在临冬

城的小圣堂祈祷的情景。修士这次很难得没有喝醉。

高级官员一齐抵达。伊蒙师傅倚靠着克莱达斯,艾里沙爵士冷眼峻脸,莫尔蒙

司令一身华服,黑羊毛外衣,银边熊爪扣。在他们后面是三个职业的负责人:总务长

波文·马尔锡,首席工匠奥赛尔·亚威克,以及暂代班扬·史塔克指挥游骑兵的杰瑞

米·莱克爵士。

莫尔蒙站在祭坛前,七彩虹光在他的大光头上闪闪发亮。“你们来时为法律所

不容,”他开口,“盗猎、强Jian、欠债、杀人、偷抢拐骗。你们来时尚为孩童,一身孑然,

身负枷锁,既无友朋,更无荣誉。你们来时或富贵荣禄,或赤贫如洗。你们来自豪门

望族,或仅有私生子之名,甚或藉藉无名,但这些都不重要。一切皆成过去。长城之

上,我们都是一家人。”

“今日傍晚,夕阳西沉,低垂夜幕之下,你们便将宣誓。从此以后,你们就是誓言

效命的守夜人弟兄。你们的罪名将被洗清,债务业已勾销,同样,你们必须抹去从前

的家族忠诚,抛开旧时仇恨,忘却过往的情爱恩怨。你们将于兹重获新生。”

“守夜人为王国效命。非为国王,非为贵族,亦非为豪门荣辱,不论财富,不论光荣,亦不论儿女情爱,一切只为王国安泰及其子民平安。守夜人不娶妻,不生子,我们以责任为妻,以荣誉为妾,而你们则是我们惟一的儿子。”

“你们已经听过了誓言内容。在发誓前请仔细考虑,一旦穿上黑衣,便永无退路。背离职守是惟一死刑。”熊老暂停片刻,然后继续,“你们之中有没有人想离开?如果有,现在就走,我们绝不会因此而看轻你。”

无人移动。

“很好,”莫尔蒙道,“傍晚时分,你们回到这里,当着赛勒达修士和你们所属组织首席的面宣誓。你们中有信仰旧神的吗?”

琼恩站起来。“有的,大人。”

“我想你或许情愿跟你叔叔一样,在心树之下宣誓。”莫尔蒙说。

“是的,大人。”琼恩道。圣堂的诸神与他无关。先民的血液依旧流淌在史塔克家人体内。

他听见葛兰在背后低语:“这里没有神木林罢,对不对?我从来没发现。”

“你啊,就算一群野牛迎面冲来,等它们把你踩进雪里,你也没发现。”派普悄声回答。

“我会啦,”葛兰坚持,“我大老远就会看见它们。”

莫尔蒙倒是证实了葛兰的疑虑。“黑城堡无需神木林。鬼影森林早在安达尔人将七神带过狭海前的黎明纪元便已耸立在长城之外,至今依然。由此向北半里格你会找到一片鱼梁木,或许也会找到你的神。”

“大人,”琼恩惊讶地回头,看见肥胖的山姆威尔·塔利站了起来,将满是汗水的手掌在衣服上抹了抹。“我能……我能不能跟他一起去?到心树下宣誓?”

“塔利家族莫非信奉旧神?”莫尔蒙问。

“不是的,大人,”山姆用尖细而紧张的声音回答。琼恩知道官员们很叫他害怕,熊老尤甚。“我在七神的荣光照耀下,在角陵的圣堂里举行了命名仪式。我父亲如此,他的父亲亦如此,千年来塔利家族世代如此。”

“那么……你为何要抛弃令尊和你家族长久以来信仰的诸神呢?”杰瑞米·莱克

爵士很好奇。

“如今我以守夜人军团为家,”山姆信誓旦旦地说,“七神从未回应我的祈祷,或

许旧神会呢。”

“那就这样』、子。”莫尔蒙说。山姆和琼恩返身坐下。“依照我们的需求,以及你

们自身的能力和技巧,你们将被分配到不同的岗位。”波文·马尔锡前跨一步,交给

他一张纸。总司令摊开纸,“霍德,加入工匠,”他开始念,只见霍德僵硬而激动地点

了点头,“葛兰,加入游骑兵。阿贝特,加入工匠。派普尔』口入游骑兵,”派普看看琼

恩,兴奋地摇耳朵。“山姆威尔,加入事务官。”山姆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忙掏出一

块丝巾擦­干­额头。“梅沙,hD入游骑兵。戴利恩,b口入事务官。陶德,加入游骑兵。琼

恩,b口人事务宫。”

事务官?一时之间琼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尔蒙一定是念错了。他

正准备站起来申诉,告诉他们弄错了……却看见艾里沙爵士正审视着自己,双眼闪

亮犹如黑曜石块,他顿时恍然大悟。

熊老卷起纸。“你们各自的首席长官会介绍你们的职责所在。弟兄们,愿天上诸

神眷顾你们。”总司令向他们微微颔首致意,便即离开。艾里沙爵士跟他一道,脸上

挂着一抹浅浅的微笑。琼恩从没见教头这么开心过。

“游骑兵跟我来。”等他们走后,杰瑞米·莱克爵士喊。派普慢慢站立,眼睛却盯

着琼恩,双耳通红。葛兰开心地嘻笑,丝毫末察觉有何不对。梅沙和陶德走到他们旁

边,跟随杰瑞米爵士离开圣堂。

“工匠。”生着灯笼下巴的奥赛尔·亚威克随即宣布,然后霍德和阿贝特也跟他

走了。

琼恩满心嫌恶地环顾四周。只见伊蒙学土的盲眼正朝他看不见的光源望去,修

士正在那里整理祭坛的水晶。山姆和戴利恩还坐在板凳上,一个胖子,一个歌手

……还有他。

总务长波文·马尔锡搓搓他的胖手。“山姆威尔,你去帮伊蒙学士管理鸟笼和图

书室。齐特已被调去犬栏照顾猎狗,你就住他那间屋,以便随时照顾学士的起居。希

望你好好工作,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对我们更是弥足珍贵。”

“戴利恩,我听说你在不少高官老爷面前表演过,也见过一点世面,所以我们派你去东海望协助卡特‘派克。等商船前来交易时,你的本领或许能派上用场。近来腌牛­肉­和咸鱼的价格高得惊人,橄榄油的品质则是烂得吓人。你到了之后先找波卡斯,他会交代你如何与商船交涉。”

马尔锡微笑着转头望向琼恩。“琼恩,莫尔蒙司令特别要你当他的私人事务官。你将睡在他卧室楼下的那间房里,住在司令塔里面。”

“请问我的职责又是什么?”琼恩尖锐地问,“是不是要帮总司令打理三餐,伺候他更衣,为他打热水洗澡?”

“没有错。”马尔锡听了琼恩的口气,皱起眉头。“除此之外,你还要替他跑腿,为他房间生火,每天换洗床单和毛毯,以及承担总司令要你做的其他事情。”

“你当我是下人么?”

“不,”圣堂后方的伊蒙学士说。克莱达斯扶他站起来。“我们当你是守夜人的汉子……不过或许我们错看了你。”

琼恩竭尽所能地克制自己,方才没有掉头离去。难道他就要像女孩子家一样整天切­奶­油,缝衣服度过一生?“我可以离开吗?”他僵硬地问。

“去罢。”波文·马尔锡回答。

戴利恩和山姆与他一道离去。他们默默地走回广场,琼恩抬头看着阳光下闪耀的长城,融化的冰水仿如千百根纤细的手指向下流淌。他恼怒至极,恨不得立刻就把整座长城敲个粉碎,管他世界死活。

“琼恩”山姆威尔·塔利兴奋地说,“等等我们,你看不出他们的用意吗?”

琼恩大怒转头。“我只看出这是艾里沙爵士搞的鬼。他想羞辱我,这下他可遂心愿了。”

戴利恩看了他一眼。“山姆,叫你我这种人当当总务不成问题,但雪诺大人厉害着呢。”

“废话,不论使剑、骑马我都比你们行,”琼恩火冒三丈地反击,“这太不公平

了! ”

“公平?”戴利恩嗤之以鼻。“当年那小妞脱得­精­光,活像刚打娘胎里出生一般等

着我,还是她把我从窗户里拉进去的。你倒是告诉我什么叫做公平?”

“当个事务官没什么可耻的。”山姆说。

“你要我洗一辈子老头的内衣裤吗?”

“这老头可是堂堂守夜人军团总司令,”山姆提醒他,“而你则会日夜跟他相处。没错,你是得帮他倒酒,换洗被单,但你也会替他送信,随他参加会议,打仗的时候当他的侍从。你会跟他形影不离,大小事务你都会知情,甚至能施加影响……更何况总务长说是莫尔蒙特别指定要你的!”

“我小时候,每当父亲开庭理事,总是坚持要我参加;每次他去高庭提利尔大人输诚,也一定带我去。直到后来他改带狄肯,把我丢在家里。只要狄肯跟着他,他便懒得管我是否出席会议。他的目的是把自己的‘继承人’带在身边,你懂吗?让他察言观­色­从中学习。琼恩,我敢打赌莫尔蒙司令也是这个意思。不然他­干­嘛这么做?他想训练你作总司令接班人哪!”

琼恩完全愣住了。的确,以前在临冬城的时候,艾德公爵便常要罗柏出席各种会议。难道山姆说的是真的?人家总说在守夜人部队里,B口便私生子也可升至高位。“我又不想这样。”他嘴硬地说。

“我们没有人想来这里。’山姆又提醒他。

突然间琼恩·雪诺觉得羞愧交加。

无论他算不算懦夫,山姆威尔·塔利都像个男子汉一样有了接受命运的勇气。在长城守军里,想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就得证明自己有什么样的本事,琼恩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班扬·史塔克的那天夜里,他曾这么说,你还不是游骑兵,你只是个稚气未脱,身上还残留着夏天气味的小鬼。据说私生子成长得比别人都快,在长城上,你若不快快成长,就只有死路一条。

琼恩一声长叹。“你说得没错。是我太孩子气了。”

“那你会留下来跟我一起宣誓哕?”

“旧神正在等着我们哪。”他逼自己挤出一丝微笑。

他们于当日下午出发。长城沿线三百里没有一座城门,他们得牵马走进穿透冰

层的狭窄隧道。路径曲折蜿蜒,黑暗而冰冷的冰墙无时无刻不向他们逼近。他们经过三道拦路铁栏,每次都得停下脚步,让波文·马尔锡取出大串钥匙,打开锁住栅栏的厚重铁链。等候总务长开门时,琼恩感到无比庞然的重量朝他压来。这里的空气­阴­冷赛过墓|­茓­,且更为凝滞。等他们终于抵达长城以北,重见午后的阳光,顿时感觉到一股奇异的舒畅。

面对突如其来的强光,山姆眨眨眼,担忧地环顾四周。“野人……他们不会……他们不敢跑到离长城这么近的地方来,是不是?”

“从来不敢。”琼恩翻身上马。等波文·马尔锡和护送他们的游骑兵都上了马,琼恩把两根手指伸进嘴巴,吹声口哨,白灵从地道里应声奔出。

总务长的坐骑嘶叫着退开。“你要带这野兽一起去?”

“是的,大人。”琼恩说。白灵抬起头,似乎在体验塞外的空气。然后,只一眨眼功夫他便冲了出去,驰骋过野草蔓生的广阔平原,转瞬间消失在远方的树林里。

一进森林,他们就恍如置身另一世界。从前琼恩常跟父亲、乔里和罗柏一道外出打猎。对临冬城外的狼林了若指掌。鬼影森林在样貌上大致相同,但却有种极端殊异的氛围。

这或许就是一种感觉罢。想到已经越过世界的尽头,一切便都不一样了。同样的影子,此地更显­阴­暗,同样的声音』匕地更觉不祥。树与树之间靠得很近,遮蔽了渐落的斜­射­阳光。地表的薄雪在马蹄下碎裂,声音脆如断骨。朔风吹拂,落叶沙沙作响,像有无数根冰凉手指沿着背脊缓缓而上。长城已在后方,前路一片迷离,诸神才知通往何方。

当他们抵达目的地时,夕阳已没入树梢。这是森林深处的一小块空地,九棵鱼梁木长在一起,粗略组成一个圆。琼恩深吸一口气,抬头发现山姆也睁大了眼睛。即便在北方,即便在狼林,你也找不到这种白­色­的树会两三棵长在一起,九棵简直闻所未闻。林地铺满落叶,上层血红,下面则是腐朽的黑­色­。宽而平滑的树­干­如枯骨般苍白,九张脸向圆心凝视,眼睛部位­干­涸的树汁红硬宛如宝石。波文·马尔锡命令他们将马匹留在圆圈之外。“这是神圣之地,我们不可亵渎。”

走进树丛后,山姆威尔·塔利慢慢地转头审视每一张脸。它们全都不一样。“远

古诸神,”他悄声说,“他们正看着我们呢。”

“对啊。”琼恩单膝跪下,山姆也跪在他身边。

在最后一线日光沉落西天,灰暗的白昼转为黑夜的时刻,他们齐声念出誓言。

“倾听我的誓言,做我的见证。”他们的朗诵充斥暮­色­中的树林,“长夜将至,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我将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我将不戴宝冠,不争荣宠。我将尽忠职守,生死于斯。我是黑暗中的利剑,长城上的守卫,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晓时分的光线,唤醒眠者的号角,守护王国的坚盾。我将生命与荣耀献给守夜人,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森林一片寂然。“你们跪下时尚为孩童,”波文·马尔锡肃穆地吟诵,“起来吧,守夜人的汉子。”

琼恩伸手拉山姆起身。随行的游骑兵凑过来微笑恭喜,惟独满脸皱纹的老林务官戴文例外。“大人,咱们最好赶紧上路,”他对波文·马尔锡说,“天黑了,这儿有些味道我不喜欢。”

突然,白灵轻步穿过两棵鱼梁木跑了回来。白毛红眼,琼恩不安地想,就像这些树……

狼嘴里叼了东西,黑黑的。“他咬了什么?”波文·马尔锡皱眉问。

“白灵,来我这儿。”琼恩单膝跪下。“把东西带过来。”

冰原狼快步跑到他身边。琼恩听见山姆威尔·塔利猛抽一口冷气。

“诸神慈悲,”戴文喃喃地说,“一只手。”

艾德

如雷的蹄声将艾德·史塔克自短暂的浅眠中惊醒,灰­色­的晨光正透过窗户流泄进屋。他从桌上抬起头,朝楼下的广场望去。全副武装,身着鲜红披风的人正进行着例行的晨间­操­演,或举剑交击,或骑马砍倒稻草扎成的假人。奈德看到桑锋·克里冈策马飞驰,穿过硬泥土地,举起铁枪刺穿傀儡的头。布块碎裂,稻草飞扬,兰尼斯特家的侍卫在旁谈笑咒骂。

这是故意表演给我看的吗?他心想,果真如此,gS瑟曦比他想像的还愚昧。该死,这女人为什么不逃走?我一次又一次给她机会……

晨­色­­阴­霾,多云且沉重。奈德和女儿们及茉丹修女共进早餐。珊莎仍在赌气,拉下脸盯着眼前的食物,一口也不吃。艾莉亚则狼吞虎咽地吃光面前所有东西。“西利欧说晚上搭船前还可以再上一堂课。”她说,“父亲,我可以去吗?我的东西都打包好了。”

“不能太久,还有,记得留时间洗澡换衣服。我希望你中午就准备好,知道吗?”

“好。”艾莉亚说。

珊莎将视线从食物上抬起来。“她可以上舞蹈课,为什么不准我去跟乔佛里王子道别?”

“艾德大人,我很乐意陪她一起去。”茉丹修女提议,“我绝不会让她错过搭船时间。”

“珊莎,现在不适合让你见乔佛里。我很抱歉。”

珊莎泪眼汪汪。“为什么不适合?”

“珊莎,你父亲知道怎么做最好,”茉丹修女说,“你不该怀疑他的决定。”

“这太不公平了!”珊莎向后一推,弄倒椅子,哭哭啼啼地逃离书房。

茉丹修女起身,但奈德举手示意她坐下。“修女,让她去n巴。有朝一日,等我们全体都安然返回临冬城,我再跟她解释。”修女点点头,坐下继续吃早餐。

一小时后,派席尔国师走进艾德·史塔克的书房。他驼着背,仿佛脖子上的链令他不堪重负。“大人,”他说,“劳勃国王陛下走了。愿天上诸神让他安息。”

“不,”奈德回答,“他最讨厌休息,愿诸神赐他爱与欢笑,以及为正义而战的喜

悦。”他只感觉好生沉重。明知迟早会有这一刻,然而当实际听到这些话语,/乙中的某些部分依然随之死去。他愿用所有的头衔换取哭泣的自由……但他是劳勃的首相,而他所畏惧的时刻已经来临。“有劳您把朝廷重臣都请到我书房来。”他告诉派席尔。他和托马德已经尽可能地确保首相塔安全无虞,换做议事厅他就不敢担保了。

“大人,这样好吗?”派席尔眨眨眼,“是不是等明天我们不那么难过了,再来共商大计?”

- 奈德语气平静而坚决。“恐怕我们必须现在就开会。”

派席尔鞠躬,“谨遵首相吩咐。”他召来仆人,遣他们快步跑去,自己则感激地接受奈德的椅子和一杯甜啤酒。

巴利斯坦·赛尔弥率先抵达,一身雪白披风,雕花铠甲,十足洁白无瑕模样。“两位大人,”他说,“如今我的职责所在是守护年轻的国王,请让我去服侍他。”

“巴利斯坦爵士,你的职责所在是这里。”奈德告诉他。

第二个来的是小指头,依旧穿着昨晚那套蓝天鹅绒和灰仿声鸟斗篷,靴子上沾了骑马的尘土。“诸位大人好,”他泛泛地作个微笑,然后转向奈德。“艾德大人,您要我办的那件小事已经妥了。”

瓦里斯浑身薰衣草味地进来,他刚洗过澡,胖脸刷洗­干­净又新扑过粉,脚下的软拖鞋轻柔无声。“今儿个小小鸟儿唱着悲伤的歌谣,”他边坐下边说,“举国都在哭泣。让我们开始吧?”

“先等蓝礼大人。”奈德说。

瓦里斯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恐怕蓝礼大人已经出城了。”

“出城了?”奈德本寄望蓝礼支持他。

“天亮前一个小时左右,他自侧门离开,随他一起走的还有洛拉斯·提利尔爵士和五十名随从。”瓦里斯告诉他们,“据最新情报,他们正快马加鞭往南赶,无疑是奔风息堡或高庭而去。”

好个蓝礼的一百士兵。这情形虽对奈德不利,却也无可奈何。他抽出劳勃的遗嘱。“昨晚国王召我到他身边,命令我记下他的遗言。劳勃盖下御印时,蓝礼大人

和派席尔大学士都在现场作证。这封信该等国王陛下死后由御前会议开启。巴利斯

坦爵士,可否劳您检查一番?”‘

御林铁卫队长仔细检视那张纸。“这确是劳勃国王的印信,并未经拆封。”他打

开信读出来。“……史塔克家族的艾德为摄政王及全境守护者,代余统理国事,俟吾

之合法继承人成年为止。”

事实上,这个继承人早就成年了。奈德心想,但没说出口。他不信任派席尔

和瓦里斯,巴利斯坦爵士则认定那男孩是新国王,出于荣誉执意要保护他。这老骑

士只怕不会轻易放弃乔佛里。虽然用欺骗的方式为他所不愿,但奈德很清楚自己必

须步步为营,先不动声­色­地继续从前的游戏,静待他摄政王的地位逐渐巩固。等艾

莉亚和珊莎平安返回临冬城,史坦尼斯公爵也带着军队进驻君临,再来好好解决继

承权的问题不迟。

“我要请诸位依照劳勃遗愿,确认我摄政王的身份。”奈德边说边看众人的脸,

揣测派席尔那双半阖上的眼睛,小指头慵懒的浅笑和瓦里斯焦虑抖动的手指背后,

隐藏的是什么样的想法。

门突然打开。胖汤姆走进书房。“诸位大人,请见谅,国王的总管坚持……”

御前总管进来鞠躬道:“各位可敬的大人,国王要求立刻在王座厅召开御前会

议。”

奈德早料到瑟曦会抢先下手,因此这次召见他丝毫不感意外。“国王已死。”他

说,“但我们还是跟你去。汤姆,请你安排护送。”

小指头伸手搀扶奈德走下台阶。瓦里斯,派席尔和巴利斯坦爵士紧跟在后。身

穿锁甲,头戴钢盔的临冬城卫士成两列纵队等在高塔外,一共八人。卫士护送他们

穿过广场,灰­色­披风在风中啪啪作响。四下虽不见兰尼斯特的鲜红,却有不少金­色­

披风的都城守卫在城墙上和大门边巡逻,令奈德稍觉安心。

杰诺斯·吏林特在大厅门口迎接,他穿着一件雕饰华丽的黑金铠甲,腋下夹着

一顶高羽头盔。都城守卫司令僵硬地点个头,他的部下便推开足有二十尺高、镶青

铜边的橡木大门。

御前总管领他们进去。“恭迎安达尔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国王,七国统治者暨

全境守护者,拜拉席恩家族与兰尼斯特家族的乔佛里一世陛下。”他朗声唱诵。

离大厅另一头还有段漫长的路,乔佛里正坐在铁王座上等他。在小指头的搀扶之下,奈德·史塔克一跛一跛地缓步朝那个自命为王的男孩走去,其他人紧随在后。他头一次走上这条路,乃是身骑骏马,手持利剑,逼迫詹姆·兰尼斯特走下王座,坦格利安的龙头则从四面墙壁上冷眼旁观。他不知乔佛里是否也会那么听话地放弃王位。

五名御林铁卫——除开詹姆爵士和巴利斯坦爵士——全部到场,呈新月形围绕着王座底部。他们全副武装,从头到脚披挂着­精­美的铠甲头盔,长长的白披风抖在身后,闪亮的白盾牌绑上左臂。瑟曦·兰尼斯特和她两个年纪较小的孩子站在柏洛斯爵士和马林爵士后面。王后穿了一袭海绿­色­丝质长袍,边上绣了白如浪花的密尔蕾丝。手上带了一枚镶有鸽子蛋那么大翡翠的金戒指,头上还有一顶式样相称的金头环。

在他们上方密布尖刺的椅子里,坐了穿着金线外衣,红缎披风的乔佛里。桑铎·克里冈站在王座陡峭而狭窄的楼梯口。他身穿烟灰­色­的铠甲,戴着那顶狰狞狗头盔。

王座后方,有二十名腰悬长剑的兰尼斯特卫士。他们肩膀悬挂鲜红披风,头上顶着雄狮钢盔。但小指头果然信守诺言:在两侧墙边,在劳勃那些描绘狩猎和战争的壁毯下,挺立着金披风的都城守卫队,他们每个人手里都紧握着黑铁枪尖的八尺长矛,做好了一切准备,人数则足足是兰尼斯特士兵的五倍。

当奈德停下脚步,他的断腿已经痛得难以忍受,只好一手搭着小指头的肩膀稳住身子。

乔佛里站起来。他的红缎披风绣了金线,一边是五十只怒吼雄狮,另一边则是五十只跳跃公鹿。“我命令御前会议全速准备我的加冕仪式,”男孩宣布,“我希望在两周内完成加冕。今天我要接受朝廷重臣的宣誓效命。”

奈德取出劳勃的信。“瓦里斯大人,有劳您将这封信拿给兰尼斯特家族的夫人。”

太监把信递给瑟曦,王后瞄了一眼。“全境守护者,”她念道,“大人,您想拿这当

: 挡箭牌吗?就区区一张纸?’’她将纸撕成两半,再撕成四片,碎片散落一地。

“那是国王的遗嘱啊。,’巴利斯坦爵士骇然。

“我们有了新国王。”瑟曦·兰尼斯特说,‘‘艾德大人,上次我们见面,您给了我一

@建议,现在让我也回个礼。跪下,大人。只要您下跪宣誓效忠我儿子,我们就准许

您卸下首相职务,回到那片您称之为家的灰­色­荒原安享晚年。,’

“我倒期望如此。,’奈德冷冷地说。既然她执意在此时此地做个了断,g口他别无

选择。“但你儿子无权继承王位。史坦尼斯大人才是劳勃合法的继承人。,,

‘‘你骗人!’’乔佛里满脸通红地尖叫。

“母亲,他这话什么意思?’’弥赛拉公主一脸哀怨地问王后。‘叫、乔现在不是国王

了吗?”

“史塔克大人,你这是自寻死路。,’瑟曦·兰尼斯特道,‘‘巴利斯坦爵士,拿下这个

叛徒。”

御林铁卫队长迟疑了片刻,只一眨眼功夫,他便被拔出武器的史塔克卫士团团

围住。

“我看你不只是嘴上说说,而是迫不及待要抢位夺权了。,’瑟曦道,‘‘大人,你以

为E利斯坦爵士孤军奋战吗?’’随着一声充满不祥暗示的金属碰撞,猎狗抽出了长

剑。其余的御林铁卫和二十名兰尼斯特卫士也同时前进。

“杀了他!”铁王座上的男孩国王扯着喉咙尖叫,“把他们通通给我杀掉!,,

“你让我别无选择。”奈德告诉瑟曦·兰尼斯特。他召唤杰诺斯·史林特,‘‘司令,请您暂时拘捕王后和她的孩子,但不得加以伤害。将他们送回王家居室,并派人加以看守。”

“都城守卫队!”杰诺斯·史林特高叫,一边戴上头盔。一百名金披风卫士放低长枪,朝他们靠拢。

“我不希望无谓的流血冲突,,’奈德告诉王后,叫U你的手下放下武器,就无须——”

一记利落的突刺,离得最近的都城守卫将长枪戳进托马德的背脊。胖汤姆的剑从绵软无力的手中滑落,鲜血淋漓的枪尖自肋骨下刺出,穿透皮革背心和盔甲。剑 I

末落地,人已丧命。

奈德的叫喊来得太迟。史林特亲自斩开瓦利的咽喉。凯恩旋身挥剑,绽起一片剑光,逼退身旁的枪兵。刹那间他仿佛就要突围而出,这时却来了猎狗。桑锋·克里冈第一剑砍断凯恩的右手腕,第二剑将他从肩膀至胸骨活活劈开。凯恩当场气绝身亡。

眼看手下一个个在身边死去,小指头从奈德腰际抽出匕首,顶住他的下巴。他的微笑充满歉意。“我不是警告你别信任我的嘛。,,

艾莉亚

“上。”西利欧·佛瑞尔叫喊着,朝她头部挥去。艾莉亚举剑挡格,木剑相交,喀的一声。

“左。”他又叫,木剑随即呼啸而出。她的剑也急速迎去。又是喀的一声,她咬紧牙关。

“右,”他说,之后是“下”、“左”、“左”,越来越快,向前步步进逼。艾莉亚则不断后退,挥开每一记攻势。

“开始冲锋了。”他警告。于是当他向前猛攻,她往旁边一闪,扫开他的剑,朝他肩膀砍去。她差一点就碰到他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她禁不住得意地笑起来。一撮淌着汗水的头发垂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用手背拨开。

“左。”西利欧叫道。“下。”他的剑快得看不清,喀喀声响彻小厅。“左,左,上,左,右,左,下,左!”

这一剑刺得很高,正中她的胸膛。她剧痛难忍,因为这次攻击方向全然不对,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哎哟!”她叫道。看来,等今晚在海上某个地方睡觉的时候,胸部大概已经淤青一片了。每次受伤都是一次教训,她告诉自己,而每次教训都让我们更强。

西利欧后退。“你已经死了。”

艾莉亚扮起鬼脸。“你作弊啦,”她气冲冲地说,“你明明说左边结果却打右边。”

“就是这样,你从此就是个死女孩了。”

“可你‘骗人’啊!”

“我的嘴巴骗人,我的眼睛和手说的可是真话,只是你视而不见。”

“我哪里看不见,”艾莉亚说,“我每秒钟都盯着你看!”

“死掉的小妹妹,:观看’不代表‘洞察’。水舞者一定要能洞察。来,把剑放下,听课的时候到了。”

她跟着他走到墙边,他在板凳上坐下。“西利欧·佛瑞尔能当上布拉佛斯海王的首席剑士,你知道凭什么吗?”

“因为你是全城最厉害的剑客。”

“就是这样,但为什么是我?有很多人比我强壮,比我敏捷,比我年轻,为什么是

西利欧·佛瑞尔最厉害?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睫毛。“诀窍在于

洞察,洞察事物的真相。”

“听着。海风吹到何方,布拉佛斯的船就开往何地。他们去过很多稀奇古怪的地

方,每次返航,船长都会为海王的百兽园献上远方的动物。那是你从未见过的各式

珍禽异兽,比如有条纹的马,全身长满斑点、脖子像高跷一样长的东西,还有浑身是

毛、长得跟母牛一样大的鼠猪,会螫人的狮身蝎尾兽,把幼兽装在袋子里的老虎,还

有走来走去、有镰刀般的爪子的恐怖蜥蜴。这些东西西利欧·佛瑞尔通通都见过。,,

“我说的那天,前任首席剑土刚刚去世,海王便传我过去,只因按照布拉佛斯的

传统必须立刻选择继承人。之前已有不少杀手去见过他,结果通通都被遣走,谁也

说不出原因。我进去的时候,他安详地坐着,膝上躺了一只肥胖的黄猫,他告诉我:

这是他手下某位船长从比日出之地更远的小岛上带回来给他的。‘你没见过像她这

样的动物吧?’他问我。”

“而我对他说:‘每晚我在布拉佛斯的小巷都见到几于只他这种动物。’海王听

了抚掌大笑,当日就任命我为首席剑士。”

艾莉亚露出一张苦脸。“我不懂。”

西利欧把牙齿磨得咯咯作响。“那只是一只平凡无奇的猫。其他人以为会看到

珍禽异兽,所以他们眼中就只看得到珍禽异兽。他们说这只猫很大,可那只猫并不

特别大,只不过因为好吃懒做,海王又常拿自己餐桌上的东西喂它,所以才稍微发

福。他们又说它耳朵小巧玲珑,其实只是因为和其他猫打架的时候被咬掉了一块。

那明明就是只公猫,但海王开口说‘她’,他们也就信以为真。你听懂了吗?”

艾莉亚仔细想想。“你洞察了事情的真相。”

“就是这样。最重要的就是睁大眼睛。心会说谎,头脑会愚弄我们,只有眼睛雪

亮。用你的眼睛看,用你的耳朵听,用你的嘴巴尝,用你的鼻子闻,用你的皮肤去感

觉,最后才用脑袋去想,这样才会洞察真相。”

“就是这样。”艾莉亚嘻嘻笑道。

西利欧·佛瑞尔难得地露出微笑。“我在想,等我们抵达你家那个临冬城,也差

不多是该让你使用这把缝衣针的时候了。”

“太­棒­了!”艾莉亚迫不及待地说,“到时候我让琼恩看——”

轰的一声,身后的小厅大木门被人撞开,艾莉亚立刻旋身。

一名御林铁卫站在门拱下,身后跟了五个兰尼斯特卫士。他全副武装,只把头

盔的面罩打开。此人陪国王来临冬城作客时,艾莉亚见过他,记得他那低垂的眼睛

和铁锈­色­的小胡子,这必是马林·特兰爵士无疑。红披风的侍卫穿着皮革背心和锁

甲,头戴雄狮钢盔。“艾莉亚·史塔克,”骑士说,“孩子,跟我们走。”

艾莉亚犹豫不决地噘起嘴。“你们找我做什么?”

“你父亲要见你。”

艾莉亚向前走了一步,但西利欧·佛利尔握住她的手。“艾德大人为何不派他的

手下,反而派兰尼斯特家的人来呢?我很好奇。”

“舞蹈老师,SU不识好歹,”马林爵土说,“此事与你无关。”

“我父亲才不会派你们来呢。”艾莉亚说着举起她的木剑。兰尼斯特侍卫见了哈

哈大笑。

“小妹妹乖,把棍子放下,”马林爵士告诉她,“我乃御林铁卫众弟兄的一员,是

宣誓效命的白骑士。”

“杀老国王的弑君者也是啊。”艾莉亚说,“我不想去,我不想跟你走。”

马林·特兰爵士没了耐­性­。“抓住她。”他对手下说,然后放下面罩。

三个卫士向前走来,锁子甲随着跨出的每一步发出清脆的碰撞。艾莉亚突然害

怕起来。恐惧比利剑更伤人,她告诉自己,慢慢缓和狂乱的心跳。

西利欧·佛瑞尔走上前来,挡在中间,边拿木剑轻敲靴子。“到此为止。你们是人

还是狗,居然有脸威胁小孩子?”

“滚开,老头子。”一名红袍侍卫叫道。

西利欧的木棍咻地一声上窜,敲了那人头盔一下。“我是西利欧·佛瑞尔,从现

在开始,你跟我讲话要放尊重点。”

“秃头浑球。”来人拔出长剑。木棍再度窜动,快得刺眼。艾莉亚只听喀啦一声,

钢剑已掉在石地板上。“我的子。”那名守卫惨叫着握住断掉的手指。

“以一个舞蹈老师来说,你挺快。”马林爵土评价。

“以一个骑士而言,你太慢。”西利欧回敬。

“宰了这布拉佛斯人,把那小女孩抓来。”白甲骑士命令。

四个兰尼斯特士兵纷纷抽出佩剑,断指的那个啐了口唾沫,用左手拔出匕首。

西利欧·佛瑞尔喀喀咬紧牙齿,滑出水舞者的姿势,侧面迎敌。“小艾莉亚,”他

叫道,但他看都没看她一眼,自始至终没将视线自兰尼斯特卫兵身上移开。“今天的

舞蹈课到此为止。你最好快走,跑步去找你父亲。”

艾莉亚不想抛下他,但他教导她要听话。“疾如鹿。”她小声说。

“就是这样。”西利欧·佛瑞尔说。兰尼斯特士兵向他围去。

艾莉亚缓缓后退,手里紧紧握着木剑。看着西利欧应战的架式,她才明白平日

和她交手时,他不过随意玩玩罢了。红袍武土握着钢剑从三面向他进逼,他们的胸

膛和手臂受锁甲保护,短裤缝了金属护膝,但脚上只有皮革绑腿,双手暴露在外。他

们的头盔虽有护鼻,却没有面罩遮眼。

西利欧不等他们靠近,便闪身向左。艾莉亚不敢想象人的动作竟能那么快。他

用木棍挡住一把剑,旋身躲过第二把。第二个人失去重心,踉跄着朝先前那人跌去。

西利欧朝他后背补上一脚,两个红袍武士摔成一团。第三个卫士跳过他们冲来,挥

剑往水舞者的头砍去。西利欧身子一低,向上疾刺。那名守卫惨叫倒地,本来是左眼

的地方,如今只剩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摔倒的人准备爬起。西利欧踢中一人的面门,扯下另一人的头盔。拿匕首的人

朝他猛刺,西利欧用头盔接住他的攻势,然后用木棍敲碎了来人的膝盖。最后一个

红袍武士喝骂一声,双手持剑,猛力挥砍着朝他冲锋。西利欧疾闪向右,于是那个没

了头盔,正挣扎着站起的人遭了殃,那记屠夫般的猛斩正中他肩脖交接处。利剑砍

碎锁甲、皮革和血­肉­,此人跪倒在地,厉声惨叫。杀他的人还来不及抽出剑,西利欧

已刺中他的喉头。卫土发出窒息般的叫声,蹒跚后退,双手掐着脖子,脸如死灰。

等艾莉亚走到通往厨房的后门时,五个人不是倒地丧命,就是奄奄一息。她听

见马林·特兰爵士咒道:“一群废物,”然后拔出长剑。

西利欧·佛瑞尔恢复了战斗姿势,牙齿咯咯作响。“小艾莉亚,”他头也不回地叫道,“快走。”

用你的眼睛看,他刚才教导过。于是她看了:骑士穿着全身重铠,头、脚、乃至喉咙、手臂都由钢甲保护,双眼隐藏在纯白高盔后,手拿狰狞的­精­钢长剑。反观西利欧:皮革背心和手中的木剑。“西利欧,快跑!”她尖叫。

“布拉佛斯的首席剑士从不临阵脱逃。”他朗声道。马林爵士挥剑朝他砍来,西利欧优雅地闪开,手中木棍划出一阵白光芒朝骑士攻去。才一次心跳间,他接连击中骑士的太阳|­茓­、手肘和喉咙,木头敲响了头盔、护手和颈甲的金属。艾莉亚整个人愣在原地。马林爵士继续进逼,西利欧退后。他挡下一击攻势,躲开第二剑,又挥开第三击。

但第四剑将木棍拦腰砍断,木屑飞溅,铅制骨架断裂。

艾莉亚啜泣着迈开脚步,飞奔而去。

她冲过厨房和贮藏室,在厨师和侍者间穿梭,害怕得什么都看不清。一个捧着木盘的面包师助手经过她面前,艾莉亚把她整个撞倒,刚出炉、香气四溢的面包洒了一地。她又绕过一个手拿切­肉­刀,肘部以下全是血,张大嘴巴吃惊地看着她的肥胖屠夫,隐约听见背后的叫喊。

西利欧·佛瑞尔所教过的每一件事都在她脑中迅速流窜。疾如鹿,静如影。恐惧比利剑更伤人。迅如蛇,止如水。恐惧比利剑更伤人。壮如熊,猛如狼。恐惧比利剑更伤人。害怕失败者必败无疑。恐惧比利剑更伤人。恐惧比利剑更伤人。恐惧比利剑更伤人。她紧握木剑,汗湿手心,当抵达塔里的楼梯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她愣了一会儿。往上还是往下?上楼之后会经过覆篷的桥,桥连接着议事厅和首相塔,但他们一定以为她会朝那边去,没错,而且西利欧不是说要“出其不意”吗?于是艾莉亚往下走,一层又一层螺旋,三步并作两步,跳过一级级狭窄的阶梯。直到最后进入宽敞的圆顶地窖,四周的麦酒桶足足堆了二十尺高。惟一的光源是高墙上的倾斜窄窗。

地窖是条死路。除了她进来的路,无路可走。她不敢回头,也不敢留在这里。对了,她得找到父亲,告诉他事情经过才是。父亲会保护她。

艾莉亚把木剑Сhā进腰带,开始攀爬,在酒桶之间跳跃,终于到了窗边。她双手勾

住石头往上拉。墙壁足有三尺厚,窗户有如一条往上向外倾斜的隧道。艾莉亚扭动

身躯,朝天光爬去。当她的头到达地面的高度时,她隔着内城,朝首相塔望去。

原本坚实的木门只剩裂片、破败不堪,似乎被斧头砍烂。一个死人面朝下倒在

阶梯上,披风压在身子下,后背的锁甲衫上全是鲜血。她突然惊恐地发现那是件灰

羊毛镶白缎边的披风。但她看不出来那是谁。

“怎么会这样?”她小声说。到底出了什么事?父亲又在哪里?红袍武士为何

来抓她?她忆起自己发现怪兽那天,那个黄胡子男人所说过的话:既然死了一个首

相,为什么不能死第二个?艾莉亚眼里不自觉地充满泪水。她屏气倾听,听见从首相

塔窗内传出打斗声,叫喊声,哀嚎声和武器交击声。

她不能回去。父亲他……

艾莉亚闭上了眼睛,一时间害怕得不敢动弹。他们杀了乔里、韦尔和海华,以及

楼梯上那个不知名的守卫。说不走他们也会杀掉父亲,若她被逮着的话,恐怕也难

逃一死。“恐惧比利剑更伤人,”她大声说,但假装自己是水舞者无济于事,何况身

为水舞者的西利欧很可能已死在白骑士手下。她只是个担惊受怕、孤伶伶的小女

孩,手中只有一把木剑。

她挤着身子,爬进广场,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后,方才站起。城堡似乎空无一人,

可城堡绝不可能空无一人。大家一定都关上门躲了起来。艾莉亚思慕地望望自

己的卧房,然后沿着墙边­阴­影,离开了首相塔。她假装自己在抓猫……只可惜现在

被抓的是她,而一旦被抓,铁定没命。

艾莉亚在建筑和高墙间穿梭,尽可能背靠着墙,防止别人偷袭,最后总算平安

无事地抵达马厩。穿过内城时,她看到十来个全副武装、穿着锁甲和全身铠甲的金

袍卫士从身边跑过,但由于不知他们站哪一边,所以她躲在­阴­影里蹲低身子等他们

过去。

从艾莉亚有记‘r艺以来便担任临冬城马房总管的胡伦趴在马厩门边的地上。他

身上中刀无数,以致于外衣好似绣满了腥红花朵。艾莉亚本来确定他已经死了,然

而等她爬进去,他却睁开眼睛。“捣蛋鬼艾莉亚,”他小声说,“你快去……警告你

……你父亲大人……”马房总管嘴里冒出红­色­泡沫,接着合上眼睛,不再说话。

马厩里陈尸累累,有一个跟她玩耍过的马僮,三个父亲的贴身护卫。一辆满载

箱子行李的马车弃置门边。这些人遭到攻击时,想必是正准备把东西运到码头吧。

艾莉亚偷偷靠近,发现其中一具尸首是戴斯蒙,那个曾经拿长剑给她看,向她保证

会保护父亲的戴斯蒙。他背朝地,空洞地仰视屋顶,苍蝇爬过他的眼睛。他旁边死了

一个戴着狮盔的兰尼斯特红袍武士。只有一个。戴斯蒙不是告诉她“咱北方人一个

人抵得上南方人十个”吗?“你骗人!”她突然一阵暴怒,踢了那尸体一脚。

厩里的马都吓坏了,嘶叫个不停,不时对着呛鼻的血腥吐气。艾莉亚脑中所想

只是赶紧找匹马儿放上马鞍,然后溜之大吉,逃得远远的。她只要沿着国王大道,就

可以回到临冬城。于是她从墙上拿下一副马鞍和缰绳。

当她走到马车背后时,一个倒在地上的箱子吸引了她的注意。箱子一定是在打

斗中被碰落,或在搬运途中掉下的。木板已经裂开,箱盖向上掀起,东西洒了一地。

艾莉亚看到那些她从没穿过的绫罗绸缎,不过,旅行途中她可能会需要御寒衣物

……而且……

艾莉亚跪在泥地上散乱的衣物之中。她找到一件厚重的羊毛斗篷,一条天鹅绒

裙子和一件丝质外衣,几条内衣裤,一件母亲为她缝制的裙服,还有一个可以变卖

的银手镯。她推开破裂的盖板,在衣箱里翻找“缝衣针”。她原本把剑藏在箱子最底

端,可箱子掉落时东西全搅成一团。艾莉亚突然很害怕有人先她一步找到剑,并把

剑给偷走了。好在她的手指随即碰触到缎子礼服下的坚硬金属。

“原来她在这儿啊。”一个声音嘶喊着朝她逼近。

艾莉亚惊慌旋身。只见眼前站了个马僮,他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穿了件脏

兮兮的皮背心,里面也是件肮脏的白上衣,靴子沾满肥料,一手拿着根­干­草叉。“你

是谁?”她问。

“她不认得我,”他说,“可我却认得她哩,嘿嘿,没错,认得小狼女哟。”

“帮我装马鞍好吗?”艾莉亚拜托他,一边伸手到箱里,掏拿缝衣针。“我父亲是

国王的首相,他会奖赏你的。”

“你老爸死翘翘啦。”男孩边说边向她靠近。“会奖赏我的是王后。小妹妹,过

来。”

“不要过来!”她握住缝衣针的剑柄。

“我叫你‘过来’。”他使劲抓住她的手。

在那­性­命攸关的刹那,西利欧·佛瑞尔教她的一切招式全部消失无踪。在那恐惧的瞬间,艾莉亚惟一记得的要诀是琼恩·雪诺教她的那一招,她学会的第一招。

她用尖的那端去刺敌人,使出突如其来、歇斯底里般的蛮力往上猛刺。

缝衣针刺进他的皮背心和白肚皮,从肩胛骨穿出来。男孩抛下­干­草叉,发出介于惊呼和叹息之间的绵软声音。他的手抓住剑。“喔,老天。”他呻吟道。他的上衣开始泛红。“把它拔出来。”

等她拔出剑,他已经死了。

马儿惊慌嘶叫。艾莉亚站在尸体旁,面对死亡,镇静而又害怕。男孩倒地时口冒鲜血,现在有更多的血从他腹部伤口涌出,在尸身下聚集成潭。他刚才握剑的手掌也被割伤。她慢慢后退,擎着血淋淋的缝衣针。她想离开,她必须离开,她要躲到远离这马僮充满控诉的眼神的地方。

于是她慌忙抓起马鞍和缰绳,朝她的母马跑去。然而正当举鞍准备放上马背时,艾莉亚突然恐惧地想到城门一定已经关闭,边门也多半有人看守。或许守卫认不出她。如果他们把她当成男孩,或许就会让她……不对,他们一定接到了不准任何人出去的命令,所以认不认出她都一样。

还有一条路可以离开城堡……

马鞍从艾莉亚指间滑落,咚地一声,掉在泥土地上,溅起一阵灰尘。她还得去找那个充满怪兽的房间吗?她不确定,但她知道自己非试不可。

她找到刚才收集的衣服,然后披上斗篷,以遮掩缝衣针。她把其余东西绑成一束,将包裹夹在腋下,溜到马厩的另一头。她打开后门的锁,不安地向外偷瞄。远处传来剑击声,内城那边还有个人在垂死哀嚎。她必须走下螺旋梯,穿过小厨房和养猪场,上次她追赶黑公猫就是走的这条路……可这样走会直接经过金袍卫士的军营,所以行不通。艾莉亚绞尽脑汁地搜索别的逃跑路线,如果她穿过城堡的另一边,可以沿着河岸的城墙,走过小神木林……但她必须首先冒着城上守卫的众目睽睽,

越过眼前这片广场。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同时站在城墙上。其中大多是持枪的金袍武士,他们中有些人一眼就可认出她来。如果他们见她跑过广场,会怎么做?城墙距离这么远,她看起来一定像个小不点,他们还能辨别她吗?他们会理会一个小女孩吗?

她告诉自己必须立刻动身,然而当要实际采取行动,她却害怕得不敢动弹。

止如水,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艾莉亚吓了一大跳,差点把东西掉在地上。她慌乱地环顾四周,但马厩里除了她就只有马儿和死人。

静如影,那声音又来了。她说不准这是自己的声音,还是西利欧的话语,但不知怎地她渐渐不怕了。

她迈开步伐,走出马厩。

这是她一辈子所做过最恐怖的事。她想拔腿就跑,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她强迫自己“走”完全程,慢慢地,一步接一步,仿佛她多的是时间,完全没必要害怕。她感觉到他们的视线如同虫子一样在她衣服下爬来爬去,但她头也不抬。艾莉亚很清楚如果她看见他们盯着自己,所有的勇气都会弃她而去,然后她就会扔下衣服,像个小婴儿一样哭哭啼啼,逃之天天。她便只瞧地面。等艾莉亚抵达广场彼端王家圣堂的­阴­影下,已经一身冷汗。好在没有人注意到她,没有人出声吆喝。

圣堂空荡荡的,里面,五十来支蜡烛静静地发散香气。艾莉亚猜想天上诸神应该不会介意少两根吧。于是她揣了两根塞进袖子,然后从后窗离开。潜回先前她堵住独耳公猫的巷子简单,但之后要找路就难了。她爬进爬出,翻过一道道围墙,在黑暗的地窖里摸索。静如影。途中她还听见女人的哭泣。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她才找到那扇向下倾斜,通往怪兽地牢的窄窗。

她先把包裹丢进去,然后快步跑回去点蜡烛。这太惊险了。她印象中的炭火已经烧得只剩余烬,当她忙着吹气以让它重新活跃时,听见有人进屋的声音。她赶在他们进门前,用手呵护摇曳的烛焰,从窗户翻出去,连瞥一眼来者是谁都来不及。

这回她一点也不怕那些怪兽,甚至觉得他们像老朋友。艾莉亚将蜡烛举到头顶,每走一步,墙上的影子都跟着移动,仿佛他们都转头注视她。“原来是龙啊。”她

小声说。她从斗篷里抽出缝衣针。虽然纤细的剑身看起来好小,群龙看起来好大,但

有剑在手,艾莉亚总算觉得比较安全。

门后那间无窗的长厅,一如她记忆中那般黑暗。她左手握着缝衣针,右手拿着

蜡烛。热烫的蜡油流下指关节。通往那口井的路在左边,所以艾莉亚往右走。她很想

拔腿奔跑,又怕弄熄蜡烛。她听见微弱的老鼠吱吱声,在光线所及的范围边缘看到

一双发亮的小眼睛。她不怕老鼠,却怕其他不知名的东西。其实她大可就躲在这里,

就像上次她躲巫师和长八字胡的人一样。她几乎可以看见那个马僮就站在墙边,双

手团成鹰爪,手掌被缝衣针深深割伤的地方还流着血。他正等着她经过呢。他大老

远便可以看见她的烛光。或许她还是把火熄灭的好……

恐惧比利剑更伤人,脑中那个静默的声音再度响起。艾莉亚突然1艺起临冬

城下的墓窖。她告诉自己那儿比这里可怕多了。第一次去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

那次由哥哥罗柏领队,带着她、珊莎还有小布兰,当时的布兰还没现在的瑞肯大呢。

他们只带了一根蜡烛,布兰的眼睛睁得像盘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列位冬境之王的石

面尊容,以及他们脚边的冰原狼和膝上的铁剑。

罗柏领他们走到长廊末尾,经过祖父、布兰登和莱安娜的雕像,让他们瞧瞧自己未来的坟墓。然而珊莎的目光却一直不敢离开越烧越短的蜡烛,担心它随时会熄灭。老­奶­妈之前告诉她,这下面有蜘蛛,还有狗一般大的老鼠。罗柏听她说起这事,只是微笑。“还有比蜘蛛和老鼠更可怕的东西哦,”他悄声道,“这是死人活跃的地方。”就在那时,他们听见了低沉而震颤的声音。小布兰紧紧抓住艾莉亚的手。

当幽灵从打开的坟墓里走出来,呻吟着要吸活人鲜血时,珊莎尖叫着朝楼梯跑去,布兰抱住罗柏的大腿抽噎起来,艾莉亚则站在原地,捶了幽灵一下。那不过是身上洒满面粉的琼恩罢了。“你笨蛋啦,”她告诉他,“看你把弟弟吓成这样。”但琼恩和罗柏却只是相视大笑,没过多久布兰和艾莉亚也跟着笑了。

忆起往事,艾莉亚也不禁微笑。之后,黑暗便不再可怕。马僮已死,且是她亲手所杀,如果他又跳出来,她就再杀他一次。她要回家。等她回到家,安全地躲在临冬城的灰­色­大理石墙后,一切都会没事的。

艾莉亚的脚步发出轻轻的回音,抢在她身前,朝黑暗的深处迈去。

珊莎· 事发后第三天,他们才带珊莎去见王后。

她选了一条式样简单的深灰­色­羊毛裙,剪裁虽然朴素,袖口和领子却绣得­精­细。

没有仆人帮忙,她只得自己系上银­色­衣带,顿时觉得手指笨拙而不灵活。珍妮·普尔

虽和她软禁在一起,却一点忙也帮不上。她哭肿了脸,一直为了她父亲哭哭啼啼。

“我相信你父亲一定没事,”总算扣好衣服后,珊莎告诉她,“我会请王后让你见

见他。”她本以为如此好心的提议定可提起珍妮的­精­神,想不到她却用红肿的眼睛

怔怔地看她,然后哭得更厉害。真是个长不大的小孩。

事发当天,珊莎也哭过。纵然有梅葛楼重重厚墙所保护,且房门紧闭放下门闩,

但屠杀开始时却依旧骇人。她从小听着广场上的金铁交击声长大,几乎天天都会见

识刀剑,可一旦知道外面是来真的,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它们变得那么陌生,闻所未

闻的声音不断传来:吃痛闷哼声、愤怒咒骂声、呼喊求救声,以及负伤垂死之人的呻

吟。歌谣里的骑士从来不会惨叫,从来不会跪地求饶。

所以她哭了,隔着门请求他们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呼唤父亲,呼唤茉丹

修女,呼唤国王,呼唤她的白马王子。可惜就算门外守卫听见了她的哀求,他们也没

有回应。他们只在当天深夜打开门,把浑身淤伤、颤抖不已的珍妮·普尔推进来。“他

们把所有人都杀光了。”管家的女儿朝她尖叫。说猎狗拿着战锤破门进入她的房

间,首相塔的螺旋梯上全是死尸,染血的阶梯滑溜溜的。珊莎擦­干­眼泪,努力安慰自

己的朋友。她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相互搂抱,宛如姐妹。

第二天情况更糟。珊莎被监禁的房间位于梅葛楼最高塔的顶层。从窗户望去可

以看到城门楼的铁闸已经放下,­干­涸护城河上的吊桥升起,切断了这座城中城与城

堡其余部分的联系。兰尼斯特卫兵手执长枪和十字弓逡巡于城墙之上。打斗已经结

束,宛如墓地般的死寂笼罩了红堡,只剩下珍妮·普尔无尽的抽噎啜泣。

她们没被饿着——早餐是硬|­乳­酪,刚出炉的面包和牛­奶­,中午是烤­鸡­和青蔬,晚

餐则是牛­肉­大麦浓汤——但送饭的人拒绝回答珊莎的问题。当天傍晚,有几位­妇­人

从首相塔带了些她和珍妮的衣物过来,可她们惊慌失措的程度与珍妮不相上下,她

刚要开口问话,她们便仿如见了灰疫病般避之唯恐不及。门外的守卫也依旧不让她

们离开房间。

“求求你,我要跟王后谈谈,”她对他们说,那天她对每个人都这样说。“她想见

我的,我知道。请你们转告她我要见她。如果见不到王后』6麻烦你们去找乔佛里王

子。我和他长大以后要结婚的。”

震耳欲聋的钟声于那天日落时分响起。钟声沉厚而洪亮,缓慢悠长的余音却教

珊莎感到莫名的恐惧。钟声响而未绝,一会儿之后她们听见维桑尼亚丘陵上贝勒大

圣堂里的钟也跟着回应。声音宛如阵雷,轰隆响彻全城,预示着即将来临的狂风暴

雨。

“发生了什么事?”珍妮捂着耳朵问,“他们为什么敲钟?”

“国王驾崩了。”珊莎说不上自己如何知道,但她就是知道。缓慢而无止尽的钟

声充斥房间,哀伤有如挽歌。难道有敌人攻进城里,杀害了劳勃国王?难道这就是她

们所听见的打斗?

她满脑疑惑地睡去,睡得很不安稳,捉心吊胆。她英俊的乔佛里如今是国王了

吗?还是他们连他也一起杀了?她为他担心,也为父亲害怕。如果他们告诉她外面

究竟怎么回事就好了……

那天晚上,珊莎梦见乔佛里坐在王位上,她自己则穿着一袭金衣靠在他身旁,

头顶冠冕,她所认识的每个人都来到她面前屈膝致意。

翌日清晨,亦即第三天早上,御林铁卫的柏洛斯·布劳恩爵士前来护送她去觐

见王后。

柏洛斯爵土是个胸膛宽厚,有一双向外弯曲的短腿的丑陋男子。他生了个扁

鼻,两颊松弛,一头发质糟糕的灰发。这天他穿了白天鹅绒外衣,雪白披风用一个狮

子别针系着。狮子镀上一层软金箔,有小小的红宝石镶成的眼睛。“柏洛斯爵士,您

今早真是容光焕发,格外迷人哪。”珊莎告诉他。官家小姐无时无刻不能忘记礼貌,

而且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有个官家小姐的样子。

“小姐,您也是哪。”柏洛斯爵士语气平板地说,“王后陛下正在等你。请随我来。”

门外有红袍狮盔的兰尼斯特卫兵站岗,珊莎经过时,还特别友好地朝他们微笑

早安。这是她自两天前被亚历斯·奥克赫特爵士带来这里后首次踏出房门。“好孩

子,这是为你的安全着想,”瑟曦王后告诉她,“如果乔佛里亲爱的女孩出了意外,他

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珊莎本以为柏洛斯爵士会护送她到王家居室,没想到他却领她走出了梅葛楼。

吊桥已再度放下。几名工人正把同伴用绳子垂到­干­涸的护城河床。珊莎探头一看,

只见下方巨大的尖刺上钉了一具尸首。她连忙移开视线,不敢发问,不敢再看,不敢

想象那是某位她所认识的人。

他们在议事厅里找到瑟曦王后,她正坐在长桌的首位,桌上堆满纸张、蜡烛和

一叠叠的蜡泥。珊莎不曾见过陈设如此华丽的房间,不由得睁大眼睛看着雕花木屏

风,以及蹲坐大门两侧的人面狮身兽雕像。

“王后陛下,”当另一名御林铁卫,生了张死人脸的曼登爵士领他们走进去时,

柏洛斯爵士开口说,“我把这女孩带来了。”

珊莎原本期盼乔佛里会和王后在一起,可惜她的白马王子没来,反倒是三位重

臣在场。派提尔·贝里席伯爵坐在王后左手,派席尔国师在桌子另一边,浑身花香的

瓦里斯伯爵则在他们周围晃来晃去。她突然恐惧地发现他们都身着黑衣,那是丧服

的颜­色­啊……

王后穿了一件高领的黑丝礼服,上身缝缀了上百颗暗红宝石,从脖颈直覆到胸

部。宝石被琢磨成泪滴的形状,一眼望去,王后仿佛正在泣血。瑟曦见到她,脸上露

出珊莎所见过最甜美、却也最哀伤的微笑。“珊莎,我的好孩子。”她说,“我知道你一

直想见我,很抱歉我到现在才找你来。只怪最近诸事纷乱,我实在抽不出时间。我想

我的手下没让你受委屈罢?”

“陛下,每个人都对我们既照顾又友好,非常感谢您的关心,”珊莎彬彬有礼地

说,“只不过,嗯,没有人愿意跟我们说话,或者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瑟曦似乎颇感困惑。

“我们把那个管家的女儿送去跟她一起住,”柏洛斯爵士道,“我们实在不知该

拿她怎么办。”

王后皱起眉头。“下回记得先问,”她口气锐利地说,“天知道她朝珊莎脑子里鬼

扯些什么。”

“珍妮她吓坏了,”珊莎说,“整天哭个不停。我答应帮她问可不可以让她见见她父亲。”

派席尔老国师垂下眼睛。

“她父亲没事吧?”珊莎焦急地说。她知道外面发生过打斗,但总不会有人伤害一个做管家的人吧?维扬·普尔平日可是连剑都不配的。

瑟曦王后依次扫视每位重臣。“我可不希望珊莎受到无谓的惊吓。诸位大人,我们该如何来安顿她这位小朋友呢?”

培提尔伯爵往前靠。“我来给她找个地方吧。”

“不要留在城里。”王后说。

“你当我是笨蛋不成?”

王后没理他。“柏洛斯爵士,劳驾您护送这位小妹妹前往培捉尔大人住处,并吩咐他的手下妥善照顾,直到他回去为止。就跟她说小指头会带她去见她父亲,这样该能安抚她的情绪。我希望你在珊莎回去之前将此事办妥。”

“遵命,陛下。”柏洛斯爵士道。他深深一鞠躬,笔直地跃起身,抖着身后的白披风离开。

珊莎被搞糊涂了。“我不懂,”她说,“珍妮的父亲他人在哪里呢?柏洛斯爵士为何不直接带她去见他,反而要培提尔大人带她去呀?”她本已立志要有淑女风范,要像王后那般温柔,像母亲凯特琳夫人那般坚毅,但这会儿她突然又害怕起来,甚至担心自己会掉下眼泪。“您要把她送到哪儿?她是个好女孩,什么也没做错啊。”

“她害你担惊受怕了,”王后温柔地说,“我们可不能让这种事再度发生。别提她了,嗯?我向你保证,贝里席大人会好好照顾珍妮的。”她拍拍旁边的椅子。“坐下吧,珊莎,我有话跟你说。”

珊莎在王后身旁坐下。瑟曦再度露出微笑,然而这次却没能纾解她的不安。瓦里斯绞着他柔软的双手,派席尔国师撑着充满睡意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纸张,但她能感觉小指头盯着自己的视线。矮个子看她的眼神,总让珊莎觉得自己仿佛没穿衣服,不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亲爱的珊莎,”瑟曦王后边说边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放在她手腕上。“你真是个

漂亮的好孩子。我真希望你知道乔佛里和我有多么爱你。”

“真的吗?”珊莎简直喘不过气来。小指头顿时被抛到脑后。她的白马王子爱

她。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王后微笑道:“我几乎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我也知道你是真心真意地爱着乔

佛里。”她微微摇头。“但关于你父亲大人,恐怕我有些沉重的消息要对你说。孩子,

你千万要鼓起勇气。”

她从容的话语却教珊莎打了个冷颤。“什么消息?”

“你父亲叛国,亲爱的。”瓦里斯伯爵道。

派席尔国师抬起苍老的头颅。“我亲耳听见艾德大人向劳勃国王发誓会保护小

王子,把他当成自己儿子看待。想不到等国王一死,他就立刻召集重臣,妄图窃取本

应属于乔佛里的王位。”

“不,”珊莎脱口而出,“他绝不会做这种事,他绝不会!”

王后拣起一封信。信纸撕得稀烂,沾满­干­涸的血渍,然而上面被揭开的封蜡毫

无疑问是父亲的冰原狼家徽。“珊莎,这是我们在你家侍卫队长身上找到的。收信人

是我亡夫的弟弟史坦尼斯,信上邀请他来夺取王位。”

“求求您,王后陛下,这一定是误会,”突如其来的恐慌使她感到头晕目眩。“求

求您,找我父亲过来,他会向您解释,他是国王的朋友,绝不会写这种信。”

“劳勃当初也是这么想,”王后道,“他若是地下有知,这件事准会伤透他的心。

聿好诸神慈悲,没让他生前见到。”她叹口气。“珊莎,我亲爱的好孩子,你一定也知

道这件事让我们有多为难。此事与你无关,这我们都明白,但你毕竟是个叛国者的

女儿,你说我怎么敢让你嫁给我儿子呢?”

“可是我爱他啊。”珊莎既困惑又害怕地啜泣道。他们打算如何处置她?他们

又对父亲做了些什么?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子的。她一定要嫁给乔佛里,他们不是

已经订婚了吗?他不是已经许给她了吗?她还梦见过两人成亲的景象呢。因为父亲

的所作所为,便要硬生生将他夺走,实在太不公平了。

“孩子,这我难道不清楚吗?”瑟曦慈祥、和蔼又温柔地说,“你若不是爱他,又怎

么会来见我,把你父亲送你走的计划倾诉给我听呢?”

“是啊,我好爱他,”珊莎急促地说,“可父亲连让我说声再见都不准。,’她向来是听话乖巧的好女儿,但那天早上她偷偷从茉丹修女身边溜开,违背父亲意愿的时候,却觉得自己跟艾莉亚一样坏。她以前从未如此任­性­而为,若非她深爱着乔佛里,也不会这么做。“他打算送我回临冬城,把我嫁给默默无闻的雇佣骑士,也不管我只想要。我跟他说了,可他就是听不进去。”她的希望只剩下国王,只有国王才能命令父亲让她留在君临彳口乔佛里成亲。话虽如此,她却一直很怕这个讲话粗声粗气,成天喝得酩酊大醉的国王,更何况就算当真见到他,他很可能只会派人把她送回父亲身边。所以她去找王后,将心事和盘吐露,瑟曦听完之后联p重地向她道谢……接着却派亚历斯爵土护送她到梅葛楼的高塔房间,并在门外安排守卫,没过多久,》L面便传来打斗声。“求求您,”她把话说完,“您一定要让我嫁给乔佛里,我会当个好妻子的,真的,我保证会当个像您一样的王后。”

瑟曦王后看看其他人。“诸位重臣大人,关于她的请求,您们有何看法?”

“可怜的孩子,”瓦里斯喃喃道,“王后陛下,多么纯洁的一片痴情,若不答应她未免也太残忍了……但话又说回来,她父亲终究难辞其咎,我们还能怎么样呢?”他柔软的双手相互搓揉,做出无助又无奈的手势。

“既然是叛国者的种,只怕背叛之­性­已在她心中生根发芽。”派席尔国师道,“她眼下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可十年以后会怎样呢?谁也说不准。”

“不,”珊莎惊恐地说,“我不是,我不会……我绝不会背叛乔佛里,我爱他啊,我发誓我真的爱他。”

“噢,真叫人辛酸哪,”瓦里斯道,“但归根结底,毕竟誓言不及血统可靠啊。”

“她像母亲,不像父亲,”培提尔·贝里席伯爵轻声说,“你们看看她,这头发和眼睛,十足就是当年的凯特。”

王后看着她,显然伤透脑筋,但珊莎发现她那对澄澈的碧绿眸子里闪着慈蔼。“孩子,”她说,“如果我能相信你的确和你父亲不一样,那再没有什么事比你嫁给乔佛里更让我高兴的了。我知道他也是全心全意爱着你。”她叹口气,…咱只怕瓦里斯大人和派席尔国师说得没错。血统决定一切,我还记得你妹妹是怎么放狼咬我儿子的。”

“我跟艾莉亚才不一样,”珊莎冲口便说,“她流着叛国者的血液,我可没有。我《艮听话,问问茉丹修女就知道了。我只想作乔佛里忠诚的好妻子。”

王后仔细审视她的脸,她能感觉王后眼神的重量。“孩子,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话。”她转头面对其他人。“诸位大人,依我看来飞口果她的家人都肯在此动荡之际宣誓效忠王室,那么我们大可不必为她担心。”

派席尔国师捻捻大把的软胡须,若有所思地皱起宽眉。“艾德大人有三个儿子。”

“都是些孩子,”培提尔伯爵耸肩,“我比较担心凯特琳夫人和徒利家族。”

王后双手握住珊莎手掌。“孩子,你可会读书写字?”

珊莎不安地点点头。她不论读书写字都比兄弟要行,但一遇算术就没办法。

“我很高兴。或许你和乔佛里还有希望……”

“您要我怎么做呢?”

“你得写信给你母亲,以及你大哥……他叫什么名字?”

“罗柏。”珊莎说。

“你父亲大人叛国的事寸目信不久自会传到他们耳中,所以由你亲自来讲比较妥善。你得告诉他们艾德大人背叛国王的经过。”

珊莎极度渴望乔佛里,但她却不知自己是否有照王后吩咐去做的勇气。“可他没有……我不知……陛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王后拍拍她的手。“好孩子,我们会告诉你该怎么写。重要的是你必须敦促凯特琳夫人和你哥哥维护国内和平。”

“如果他们不愿听从,情况可对他们不利。”派席尔国师道,“看在你们之间的亲情份上,说什么你都该敦请他们做出明智的抉择。”

“你的母亲大人此刻一定非常为你担心,”王后道,“你该告诉她,你正受我们妥善的照顾,一切平安无事,衣食无虞。并邀请他们在乔佛里登基之日,前来君临宣誓效忠。如果他们照办……哎,那我们就知道你的血液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染,等你有了月事,成为真正的女人,我们就让你和国王在贝勒大圣堂结婚,让天上诸神和地上百姓作见证。”

……和国王结婚……这几个字让她呼吸急促,但珊莎依旧有些迟疑。‘‘或许

……如果我可以先见见父亲大人,和他谈谈……”

“造反的事?”瓦里斯伯爵提示。

“珊莎,你太令我失望了。”王后的眼神转为严峻,有如坚硬磐石。“我们已经告

诉过你令尊的罪行,假如你真如自己所说那么忠于王室,为何还要见他?”

“我……我只是想……”珊莎湿了眼眶。“他没事吧?……请您告诉我,他有没有

……受伤,还是……还是……”

“艾德大人毫发无伤。”王后说。

“可是……你们要如何处置他?”

“此事只有国王陛下才能决定。”派席尔国师满腹思量地宣布。

国王陛下!珊莎眨眨眼睛忍住泪水。她这才想起飞口今乔佛里是国王了。无论

他最后作何决定,她相信她的白马王子绝不会伤害父亲。她确信只要自己去找他,

求他手下留情,他一定会听的。他怎么可能不听呢?他那么爱她,王后不也这么

说?虽然小乔处罚父亲在所难免,群臣也会如此期待,但或许他能把他送回临冬城,

或者将他放逐到狭海对岸的自由贸易城邦。只要他安心待个几年,等她和乔佛里成

婚,一旦她贵为王后,便可劝说乔佛里赦免父亲的罪行,放他回家。

可是……万一母亲和罗柏做出什么违法犯上的事,比如召集封臣举兵叛乱,或

是不肯宣誓效忠,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虽然她心里清楚乔佛里有副高贵的好心

肠,可他毕竟身为一国之君,对叛变之事非得严惩不贷,所以她一定要让母亲他们

了解,她非这样做不可!

“那……那我就写吧。”珊莎告诉他们。

瑟曦·兰尼斯特露出如旭日般温煦的笑容,靠过来轻吻她的脸颊。“我知道你会

的。等我告诉乔佛里你今天有多勇敢,多懂事,他一定会倍感骄傲。”

最后她一共写了四封信。收件人包括母亲凯特琳·史塔克夫人,她临冬城的兄

弟们,以及阿姨和爷爷,也就是鹰巢城的莱莎·艾林夫人和奔流城的霍斯特·徒利公

爵。待她写完,手指已经酸麻僵硬,沾满墨水。瓦里斯拿来父亲的印章,她在蜡烛上

融了白­色­蜂蜡』、心翼翼地倒在信封口,然后看着太监用史塔克家族的冰原狼印章

依次盖上。

曼登·穆尔爵士送她回到梅葛楼的高塔时,珍妮·普尔和她的东西已经没了踪影。再也不用听她哭个不休,她有些感激地想。然而少了珍妮,这里却越发显得清冷,Bp便她生起一炉火也一样。她拉张椅子靠近炉边,从书架上取了本她最喜欢的书,容许自己暂时躲进佛罗理安和琼琪,希拉小姐与彩虹骑士,以及英勇的伊蒙王子和他兄弟之妻注定悲剧收场的爱情故事里。

直到当晚准备上床的时候,珊莎才想起自己忘问妹妹的事了。

琼恩

“这是奥瑟,”杰瑞米·莱克爵士宣布,“错不了。另外那个是杰佛·佛花。”他用

脚把尸体翻过来,死尸脸­色­惨白,蓝澄澄的双眼睁得老大,瞪着­阴­霾不开的天空。“他

们两个都是班·史塔克手下的人。”

他们是叔叔手下的人,琼恩木然地想。他忆起自己当初哀求与他们同去的

模样。诸神保佑,我果真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假如叔叔带的是我,或许就

换我躺在这儿了……

杰佛的右臂被白灵齐腕咬断,末端只剩一团血­肉­模糊。他的右手掌此刻正在伊

蒙师傅的塔里,悬浮于醋罐之中。至于他的左掌,虽然还好端端地接在臂膀上,却和

他的斗篷一般黑。

“诸神慈悲。”熊老喃喃道。他翻身从犁马背上跳下,把缰绳交给琼恩。这是个异

常暖和的清晨,守夜人司令宽阔的额间遍布汗珠,犹如甜瓜表面的露水。他的坐骑

十分局促,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扯着缰绳,想从死人身边退开。琼恩牵它走开几步,

努力不让它挣脱奔走。马儿不喜欢此地的感觉,话说回来,琼恩自己也不喜欢。

狗们更是深恶痛绝。带领队伍到这儿的是白灵,整群猎犬根本毫无用处。之前

驯兽长贝斯试着拿断手给它们闻,好让它们记住气味,结果狗群整个发狂,又吠又

叫,拼死命要逃开。即便到现在,它们也依然时而咆哮时而哀嚎,用力拉扯狗链,齐

特为此咒骂不已。

这不过是座森林,狗儿闻到的只是尸臭罢了,琼恩这么告诉自己。他刚

见过死人……

就在昨夜,他又作了那个临冬城的梦。梦中他漫游在空荡荡的城堡,四处寻找

父亲,最后下楼梯进了墓窖。但这次梦境并未在此结束。在黑暗中他听见石头刮碰

的声音,猛一转身,只见墓|­茓­一个个打开来,死去已久的国王纷纷由冰冷黑暗的坟

中蹒跚走出。琼恩恍然惊醒,四周一片漆黑,心脏狂跳。连白灵跳上床,用嘴巴摩擦

他的脸,也难减轻他心中深深的恐惧。他不敢再睡,便起身爬上长城,不安地漫步,

直到东方初绽曙光。那不过是梦而已,如今我是守夜人军团的一分子,不再

是容易受惊的小孩儿了。

山姆威尔·塔利蜷缩树下,半躲在马群后。他那张圆胖的脸颜­色­有如酸败的牛

­奶­。虽然他并未逃进森林上吐下泻,可也没正眼瞧过死尸。“我不敢看。”他可怜兮兮

地低语。

“你不能不看。”琼恩对他说,一边压低声音不让别人听见。“伊蒙师傅不是派你

来当他的眼睛么?眼睛若是闭上了』6还有什么用呢?”

“话是这样说,可……琼恩,我实在是个胆小鬼。”

琼恩把手放到山姆肩膀。“我们身边有十二个游骑兵,还有成群的猎狗,连白灵

都跟来了。山姆,没人伤得了你。去看看罢,第一眼总是最难。”

山姆颤巍巍地点个头,很明显地努力鼓起勇气,然后缓缓转头。他的双眼顿时睁得老大,但琼恩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转开。

“杰瑞米爵士,”熊老没好气地问,“班·史塔克出长城带了六个人,其他人上哪儿

去了?”

杰瑞米爵士摇摇头。“我若是知道就好了。”

莫尔蒙对这答案显然大为不满。“两个弟兄几乎在长城的­肉­眼可见范围内惨遭

杀害,你的游骑兵却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到,难道守夜人已经怠惰到这种地

步了?我们到底有没有派人扫荡森林?”

“当然是有的,大人,可是——”

“我们还有没有派人骑马巡逻?”

“有的,可是——”

“这家伙身上带着猎号,”莫尔蒙指着奥瑟说,“莫非你要我相信他临死前连一

声都没吹?还是你的游骑兵不只眼睛瞎了,连耳朵也聋啦?”

杰瑞米爵士气得毛发竖立,满脸怒容。“大人,没有人吹号角,否则我的游骑兵

一定会听见。如今人手不够,根本无法照我的意图仔细巡逻……更何况自从班扬失

踪,我们已经缩短了巡逻范围,比以前更靠近长城——这可是大人您亲自下的令。”

熊老咕哝道:“唉,也是。那就算了罢。”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跟我说说他们是怎

么死的。”

杰瑞米爵士在杰佛·佛花身旁蹲下,揪着头皮抓起头颅。发束从他指间落下,松

脆有如稻草。骑士骂了一声,伸手把脸部翻过。尸体另一侧的脖颈部位有道深深的

伤口,好似一张大嘴,其中积满了­干­涸的血块。头脖之间仅余几条肌腱相连。“他是

给斧头砍死的。” .

“没错,”老林务官戴文喃喃道,“大人,俺说就是奥瑟平日惯用的那把斧头。”

琼恩只觉早餐在胃里翻涌,但他强自抿紧嘴­唇­,逼自己朝第二具尸体望去。奥

瑟生前是个高大丑陋的人,死后尸体也是又大又丑。但四下却没有斧头的踪影。琼

恩还记得奥瑟;他就是那个出发前高唱低俗小调的家伙。看来他唱歌的日子是完

了。他的双手和杰佛一样完全漆黑。伤口如疹子般覆盖全身,从下­体­到胸部再到咽

喉无一幸免,上面装饰着一朵朵­干­裂的的血花。他的眼睛依旧睁开,蓝宝石般的珠

子直瞪天空。

杰瑞米爵士站起身。“野人也是有斧头的。”

莫尔蒙语带挑衅地对他说:“那依你之见,这是曼斯·雷德­干­的好事?在离长城

这么近的地方?”

“大人,不然还有谁呢?”

答案连琼恩都说得出。不仅他知道,大家都很清楚,但没有人愿意说出口。异鬼

只是故事,用来吓小孩的传说。就算他们真的存在,也是八千年前的事。

光是产生这个念头都教他觉得愚蠢:他是个成年人,是守夜人的黑衣弟兄,已非当

年与布兰、罗柏和艾莉亚一同坐在老­奶­妈脚边的小男孩啦。

但莫尔蒙司令哼了一声:“假如班·史塔克在距离黑城堡只有半天骑程的地方

遭到野人攻击,他定会回来增调人马,追那些杀人犯到七层地狱,把他们的首级带

来给我。”

“除非连他自己也遇害。”杰瑞米爵土坚持。

即使到现在,听到这些话依然令人心痛。过了这么久,期望班·史塔克还活着无

异自欺欺人,但琼恩·雪诺别的没有,就是固执。

“大人,班扬离开我们已快半年,”杰瑞米爵土续道,“森林广阔,随处可能遭野

人偷袭。我敢打赌,这两个是他队伍最后的聿存者,本准备回来找我们……只可惜

在抵达长城之前被敌人追上。你瞧,这些尸体还很新鲜,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一天

. . . .. . ,,

“不对。”山姆威尔·塔利尖声说。

琼恩吓了一跳,他说什么也没料到会听见山姆紧张而高亢的话音。胖男孩向来

很怕官员,而杰瑞米爵士又素以坏脾气出名。

小子,我可没问你意见。”莱克冷冷地说。

“让他说吧,爵士先生。”琼恩冲口而出。

莫尔蒙的视线从山姆飘向琼恩,然后又转向山姆:“如果那孩子有话要说,就让他说吧。小子,靠过来,躲在马后面我们可瞧不见你。”

山姆挤过琼恩和马匹,汗如雨下。“大人,不……不可能只有一天……请看……

那个血……”

“嗯?”莫尔蒙不耐烦地皱眉,“血怎么样?”

“他一见血就尿裤子啦。”齐特高喊,游骑兵们哄堂大笑。

山姆抹抹额上的汗珠。“您……您看白灵……琼恩的冰原狼……您看它咬断手的地方,可是……断肢没有流血,您看……”他挥挥手。“家父……蓝一蓝道伯爵,他,他有时候会逼我看他处理猎物……在……之后……”山姆摇头晃脑,下巴动个不休。这会儿他真看了,视线反而离不开尸体。“刚死的猎物……大人,血还会流动。之后……之后才会凝结成块,像是……像是­肉­冻,浓稠的­肉­冻,而且……而且……”他似乎要吐了。“这个人……请看,他的手腕很……很脆……又­干­又脆……像是.. . ... ,,

琼恩立刻明白了山姆的意思。他可以看见死人腕部断裂的血管,活像惨白肌­肉­里的铁蠕虫,血也冻成黑粉末。但杰瑞米·莱克不以为然。“如果他们真死了一天以上,现在早就臭得要命。可他们一点味道也没有。”

饱经风霜的老林务官戴文最爱夸耀自己嗅觉灵敏,常说连降雪都能闻出来。这会儿他悄悄走到尸体旁边,嗅了一下。“嗯,是不怎么好闻,不过……大人说得没错,的确没有尸臭。”

“他们……他们也没有腐烂,”山姆指给大家看,胖手指颤抖不休。“请看,他们

身上没有……没有生蛆,也……也……没有其他的虫子……他们在森林里躺了这么久,却……却没有被动物撕咬或吃掉……若不是白灵……他们……”

“可说毫发无伤。”琼恩轻声道,“而且白灵和其他动物不一样。狗儿和马都不愿靠近他们的尸体。”

游骑兵们彼此交换眼神,每个人都知道此话不假。莫尔蒙皱起眉头,将视线从尸体移到狗群。“齐特,把猎狗带过来。”

齐特连忙照办,一边咒骂,一边拉扯狗链,还伸腿踢了狗一脚。但猎狗们多半呜咽着,打定主意不肯挪动。他试着强拉一只姆狗,结果它拼命顽抗,又吼又扭,企图挣脱项圈,最后竟朝他扑去。齐特丢下绳子踉跄后退,狗跳过他跑进森林去了。

“这……这很不对劲啊,”山姆·塔利急切地说,“看看这血……他们衣服上有血迹,而且……而且他们的皮肤如此­干­硬,可……可地上完全没有血迹……这附近一丁点儿都没有。照说他们……他们……他们……”山姆努力吞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照说他们伤口那么深……那么可怕,鲜血应该溅得到处都是,对不对?”

戴文吸了吸他的木假牙。“弄不好他们不是死在这里。弄不好是被人搬来弃尸,当作警告什么的。”老林务官满腹狐疑地往下瞧。“或许是俺弄不清,可俺记得奥瑟从来就不是蓝眼睛呐。”

杰瑞米爵士似乎大为震惊。“佛花也不是。”他脱口便道,一边转头看着两个死人。

寂静笼罩森林,一时之间大家只听见山姆沉重的呼吸和戴文吸吮假牙的濡湿声。琼恩在白灵身边蹲下。

“烧了他们罢。”有人小声说。是某位游骑兵,但琼恩听不出是谁。“是啊,烧了罢。”又一个声音在催促。

熊老固执地摇摇头。“还不行。我得先请伊蒙师傅看看。咱们把他们带回长城去。”

有些命令下达容易,执行却难。他们用斗篷裹起尸首,然而当哈克和戴文试图将其中一具绑上马时,马儿整个发了狂,它尖叫着后足站立,伸腿狂踢,跑去帮忙的凯特反被咬伤。游骑兵试了其他犁马,同样不听使唤出口便最温驯的马也拼死不愿

与尸体有任何接触。最后迫不得已,人们只好砍下树枝,做成粗陋的拖拉架,动身返

回时,已经到了下午。

“派人把这片森林搜个彻底,”启程之前,莫尔蒙命令杰瑞米爵士,“方圆十里格

内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丛矮树和每一寸泥地都必须翻找一遍。把你手下所

有的人都派出来呻口果人手不够,就跟事务官借调猎人和林务官。假如班和他的手

下就在其中,不论死活,你都必须找到。假如森林里有‘其他人’,也一定要报告,你

必须负责追踪并逮捕他们,9巨活捉最好店口道了吗?”

“知道了,大人。”杰瑞米爵士说,“我一定办妥。”

打那之后,莫尔蒙默默地骑马沉思。琼恩紧随在后——身为司令的私人事务

官,这是他的位置。天­色­灰暗,弥漫水气,­阴­霾不开,正是那种令人急盼降雨的天气。

林中无风,空气潮湿而沉重,琼恩的衣服黏紧皮肤。天气很温暖。太温暖了。长城连

日以来“泪”如泉涌,有时候琼恩不禁想像它正在萎缩。

老人们管这种天气叫“鬼夏”,传说这意味着夏季的鬼魂终于逃脱束缚,四处飘

荡。他们还警告说,在这之后,酷寒便会降临,而长夏之后总是漫长的冬季。这次的

夏天已经持续了十年,夏季刚开始时,琼恩还是大人怀抱里的小孩儿。

白灵跟着他们跑了一段,然后消失在树林。身边少了冰原狼,琼恩觉得自己赤

­祼­­祼­的。他带着怀疑的目光,不安地瞄着每一处­阴­影。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还是个小

男孩时,临冬城的老­奶­妈给他们讲过的故事。她的嗓音和缝衣针的“嗟嗟”声犹在耳

际。在一片黑暗之中,异鬼骑马到来,这是她最拿手的开头,之后她不断压低声

音,他们浑身冰冷,散发着死亡的气息,痛恨钢铁、烈火和阳光,以及所有

流淌着温热血液的生命。他们骑着惨白的死马,率领在战争中遇害的亡

灵大军一路南下,横扫农村、城市和王国。他们还拿人类婴儿的­肉­来饲养

手下的死灵仆役……

当琼恩终于自一棵扭曲的老橡树枝间瞥见远方高耸的长城时,不禁感到如释重负。这时莫尔蒙突然勒住缰绳,在马鞍上转过头。“塔利,”他喊道,“你过来。”

山姆笨重地爬下马,琼恩看见他脸上的恐惧之­色­:他想必认为自己有麻烦了。

“小子,你胖归胖,人倒是不笨。”熊老粗声说,“刚才­干­得不错。雪诺,你也是。”

山姆立刻满面通红,急忙想要道谢,舌头却不听使唤。琼恩忍不住笑了。 :

出森林后,莫尔蒙双脚一蹬,驱使他那匹健壮的小犁马向前疾驰。白灵自林间 :蹿出来与他们会合。他舔着下巴,口鼻沾满猎物的鲜血。远处,居高临下的长城守卫发现渐近的队伍,接着那低沉浑厚的号角便响彻原野;那是一声长长的巨鸣,颤抖着穿越树林,回荡于冰原之上。

喔喔喔喔喔喔喔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号音渐弱,终归寂静。一声号角代表兄弟归来,琼恩心想,起码我也当了一天的游骑兵兄弟。无论将来如何,没有人能否认。

当他们牵马穿过冰封隧道时,发现波文·马尔锡正站在第一道大门内。总务长满脸通红,显得焦虑不安。“大人,”他一边拉开铁栅门,一边迫不及待地对莫尔蒙说,“有只鸟儿捎信来,请您立刻来一趟。”

“嗯?到底怎么回事?”莫尔蒙不耐烦地问。

奇怪的是,马尔锡竟先瞄了琼恩一眼,然后才作答:“信在伊蒙师傅手中,他在您的书房等您。”

“好罢。琼恩,马就交给你了。告诉杰瑞米爵士把尸体先放进储藏室,等学士来处理。”莫尔蒙咕哝着跨步离去。

琼恩和其他人牵着坐骑回到马厩时,他很不自在地发觉大家都盯着他瞧。艾里沙·索恩爵士正在校场训练新兵,但他也暂停手边工作,瞪着琼恩,嘴上挂着一抹微笑。独臂的唐纳·诺伊站在兵器库门口。“雪诺,愿诸神与你同在。”他喊道。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琼恩心想,非常不好的事。

两具死尸被抬进长城脚下的一间储藏室内,那是个从冰墙里凿出的­阴­冷房间,专门用来存放­肉­类和谷物,有时连啤酒也拿来这里。琼恩先喂莫尔蒙的马吃草喝水,梳过毛后,方才去照料自己的坐骑。之后他去找自己那伙朋友,葛兰和陶德正在站岗,但他在大厅里找到派普。“出什么事了?”他问。

派普压低声音。“国王死了。”

琼恩大感震惊。劳勃·拜拉席恩上次来访临冬城,虽然那模样既老又胖,却似乎很健康,也没听人说他得了什么病。“你怎么知道?”

“有个守卫偷听到克莱达斯读信给伊蒙师傅听,”派普靠过来。“琼恩,我很遗憾。他是你老爸的好朋友,对不对?”

“他们情同手足。”琼恩暗忖乔佛里是否会继续让父亲担任御前首相一职。他觉得不大可能。也就是说,艾德公爵即将返回临冬城,还有他的两个妹妹。假如他能得到莫尔蒙大人的允许,说不定还可以去探望他们。能再见到艾莉亚机灵的笑容,并和父亲谈谈,一定会是件很­棒­的事。到时候我定要问他母亲的事,他下定决心,如今我已长大成|人,说什么他都该告诉我了。即便她是个妓汝我也不在乎,我一定要知道。

“我听哈克说,那两个死人是你叔叔的部下。”派普道。

“是啊,”琼恩回答,“他带去的那六个人中的两个。他们死了好长一段时间,只是……尸体有些古怪。”

“古怪?”派普一听,兴致就来了。“怎么个古怪法?”

“去问山姆吧,”琼恩不想谈这个。“我该去照顾熊老了。”

他独自走向司令塔,心里有种莫名的焦虑。守门的弟兄们肃穆地看他走近。“熊老在书房里,”其中一人宣布,“他正要找你。”

琼恩点点头。他应该直接从马厩过来的。他快步爬上高塔楼梯,一边告诉自己:司令他要的不过是一杯好酒或炉里的暖火罢了。

一进书房,莫尔蒙的乌鸦便朝他尖叫。“玉米!”鸟儿厉声喊道,“玉米!玉米!玉米!’’

“别信他。我刚喂过哪。”熊老咕哝着。他坐在窗边,正读着信。“给我弄杯酒来,你自己也倒上一杯。”

“大人,我也要?”

莫尔蒙将视线自信上抬起,瞪着琼恩。那眼神里充满怜悯,他感觉得出来。“你没听错。”

琼恩格外小心地斟酒,隐约明白自己是在拖延时间。等酒杯倒满,他就别无选择,不得不面对信中之事了。即便如此,酒杯却很快就满了。“孩子,坐下。”莫尔蒙命

令他。“喝罢。”

琼恩站住不动。“是我父亲的事,对不对?”

熊老用一根指头弹弹信纸。“是你父亲和国王的事。”他朗声说,“我也不瞒你,

信上写的都是坏消息。我本以为自己这么大把年纪,劳勃的岁数只有我的一半,又

壮得像头牛似的,说什么也没机会碰上新国王。”他灌了口酒。“据说国王爱打猎。我

告诉你,孩子,我们爱什么,到头来就会毁在什么上面。给我记清楚了。我儿子爱死

了他的年轻老婆。那个爱慕虚荣的女人,要不是为了她,他也不会把脑筋动到盗猎

者头上去。”

琼恩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司令大人,我不懂。我父亲到底怎么了?”

“我不是叫你坐下么?”莫尔蒙咕哝道。“坐下!”乌鸦尖叫。“去你的,把酒喝了。雪诺,这是命令。”

琼恩坐下,啜了一口酒。

“艾德大人目前人在狱中。他被控叛国,信上说他与劳勃的两个弟弟共谋夺取乔佛里的王位。”

“不可能!”琼恩立刻说,“绝不可能!父亲他说什么也不会背叛国王!”

“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莫尔蒙道,“总之轮不到我来讲。当然,更轮不到你

说。”

“可这是谎言。”琼恩坚持。他们怎么能把父亲当成叛徒?难道他们都疯了?艾

德·史塔克公爵最不可能做的,就是玷污自身名节之事……是n巴?

那他怎么还有个私生子?一个小小的声音在琼恩心里低语,这有何荣誉

可言?还有你母亲啊,她怎么样了?他连她的名字都不肯讲。

“大人,他会怎么样?他们会杀他吗?”

“孩子,这我就说不准了。我打算写封信去。我年轻时认识几位国王的重臣,像

是老派席尔、史坦尼斯大人、巴利斯坦爵士……无论你父亲有没有做这些,他都是

个了不得的领主。一定要让他有穿上黑衣加入我们的机会。天知道我们有多需要像

艾德大人这么有才­干­的人。”

过去,被控叛国的人的确有到长城赎罪的先例,这琼恩知道。为什么艾德大人

; 不行呢?父亲大人会来这里?真是个怪异的念头,而且不知怎地令人十分不安。夺; 走他的临冬城,强迫他穿上黑衣,这是何等的不公不义啊?然而,假如他能因此逃过; 一劫……; 可乔佛里会答应吗?他忆起王太子在临冬城时,是如何在校场上嘲弄罗柏和罗: 德利克爵士。他倒是没注意琼恩;对他而言,私生子太过微贱,连被他轻蔑都不配。: “大人,国王会听您的话吗?”; 熊老耸耸肩。“国王还是个孩子……我看他会听母亲的话罢。可惜那侏儒不在: 他们身边。他是那孩子的舅舅,也亲眼目睹我们亟需援助的迫切。你母亲大人就那: 样把他抓起来,实在是不妥……”: “史塔克夫人不是我母亲。”琼恩语气锐利地提醒他。提利昂‘兰尼斯特待他如: 友。倘若艾德大人当真遇害,她和王后要负同样的责任。“大人,我的妹妹们呢?艾莉: 亚和珊莎都跟我父亲在一起,您可知道——”: “派席尔信上没说,但相信她们定会受到妥善照顾。我在回信中会问问她们的: 情形。”莫尔蒙摇摇头。“什么时候不好,偏偏挑这种时候。王国正需要一个强有力的: 统治者……眼看黑暗和寒夜就要来临,我这身老骨头都感觉得到……”他意味深长: 地看了琼恩一眼。“小子,我希望你别做傻事。”: 可他是我父亲啊,琼恩想说,但他知道说给莫尔蒙听也没用。他只觉喉咙­干­; 燥,便逼自己又喝了口酒。: “如今你的职责所在是这里。”司令提醒他。“从你穿上黑衣那一刻起,过去的你; 便已经死去。”他的鸟儿粗声应和,“黑衣。”莫尔蒙不加理会。“不管君临发生了什; 么,都与我们无关。”老人眼看琼恩不答话,便将酒一饮而尽,然后说,“你可以走了。; 我今天都用不着你,明天你再宋帮我写信罢。”: 琼恩恍如梦中,他不记得自己站起,更不记得如何离开书房。等他回过神,自己: 正一边走下高塔楼梯,一边想:出事的是我父亲和我妹妹,怎么可能与我无关: 呢?: 到了外面,一名守卫看着他说:“小子,坚强点。诸神很残酷的。”

琼恩这才明白,原来他们都知道。“我父亲不是叛徒。”他哑着嗓子说。连这番话也卡在喉咙里,仿佛要噎死他。风势转强,与先前相比,广场上似乎更冷了。鬼夏俨然已近尾声。

接下来的大半个下午,就如一场梦般浮过。琼恩不知道自己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跟什么人讲过话。白灵跟在身边,只有这点他还知道。冰原狼沉默的存在给了他一点稍微的安慰。可妹妹她们连这点安慰都没有,他想。小狼原本可以保护她们,然而淑女已死,娜梅莉亚又行踪成谜,她们都是孤身一人啊。

日落时分,吹起一阵北风。前往大厅吃晚餐时,琼恩听见它袭上长城,越过冰砌高墙的尖利声响。哈布煮了大锅的鹿­肉­浓汤,里面有大麦、洋葱和胡萝卜。当他特别多舀了一匙放进琼恩盘子里,又给了他面包最香脆的部分时,他立刻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琼恩环顾大厅,看见一个个赶忙别开的头,一只只礼貌垂下的眼睛。他们通通都知道。

他的朋友们簇拥过来。“我们请修士为你父亲点了根蜡烛。”梅沙告诉他。“他们骗人,我们都知道他们骗人,连葛兰都知道他们说谎。”派普Сhā进来。葛兰点点头,接着山姆握住琼恩的手。“你我现在是兄弟,所以他也是我的父亲。”胖男孩说,“如果你想到鱼梁木树林里去向旧神祷告,我就陪你去。”

鱼梁木树林远在长城之外,但他知道山姆并非说空话。他们真是我的兄弟啊,他心想,就和罗柏、布兰和瑞肯一样……

就在这时,他听见艾里沙·索恩爵士的笑声,锐利、残忍,有如皮鞭抽打。“原来他不但是个野种,还是个卖国贼的野种哩。’,他正忙不迭地告诉身边的人。

只一眨眼功夫,琼恩便已跃上长桌,匕首在手。派普想抓住他,但他猛地抽开腿,跳到桌子彼端,踢翻艾里沙爵士手中的碗。­肉­汤飞溅,洒得附近弟兄一身。索恩向后退开。周围喊声四起,然而琼恩什么也听不见。他擎着匕首朝艾里沙爵士那张脸扑去,对着那双冰冷的玛瑙­色­眼睛猛砍。可他还来不及冲到对方身边,山姆便挡在两人中间,接着派普像猴子似地跳到他背上紧抓不放,葛兰抓住他的手,陶德则拨开手指,拿走匕首。

后来,过了很久,在他们把他押回寝室之后,莫尔蒙下楼来见他,乌鸦停在肩上。

“小子,我不是叫你别做傻事么?”熊老说。叫j’子!”乌鸦也附和。莫尔蒙厌恶地摇

摇头。“我本来对你寄予厚望,结果却是这样。”

他们搜走他的短刀和佩剑,叫他待在房里,不得离开,直到高层官员决定如何

处置。他们还派了一个人在门外看守,以确保他遵守命令。他的朋友们也不准前来

探视,但熊老总算网开一面,允许白灵跟他待在一起,所以他不至于完全孤独。

“我父亲不是叛徒。”众人离去之后,他对冰原狼说。白灵静静地看着他。琼恩双

手抱膝,颓然靠在墙上,盯着窄床边桌子上的蜡烛。烛焰摇曳闪动,影子在他周围晃

个不休,房间似乎更显­阴­暗,也更冰冷。我今晚绝对不睡,琼恩心想。

然而他多半还是打了瞌睡吧。醒来时只觉双腿僵硬,酸麻无比,蜡烛也早巳燃

尽。白灵后脚站立,前脚扒着房门。琼恩看它突然间变得那么高,吓了一跳。“白灵,

怎么了?”他轻声唤道。冰原狼转过头,向下看着他,露出利齿,无声地咆哮。它疯了

吗?琼恩暗忖。“白灵,是我啊。”他喃喃低语,试图遮掩声音里的恐惧。可另一方面,

他又在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

白灵从门边退开,木门被他刨出深深的爪痕。琼恩看着它,/乙中的不安节节升

高。“外头有人,是吧?”他轻声说。冰原狼四肢贴地向后爬开,脖颈的白毛根根竖立。

一定是那个守卫,他心想,他们派一个人留下看守,看来白灵不喜欢他的

味道。

琼恩缓缓起身。他完全无法克制地发着抖”乙里希望剑还在手中。上前三步,他

来到门边,握住门把往里拉,只听铰链一阵嘎吱,差点没吓他跳起来。

守卫软绵绵地横躺在狭窄的过道上,头朝上看他。头朝上看他!腹朝下趴地。

他的头被整整扭了一百八十度。

不可能,琼恩对自己说,这是司令大人的居塔,日夜都有人看守,绝不

可能发生这种事,我一定是在作梦,我在作噩梦。

白灵从他身边溜到门外,朝楼上走去,途中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琼恩。就在这时,

他听见靴子在石板上的摩擦,以及门闩打开的响动。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从总司

;令的房间传来的。 i 这或许是一场噩梦,但他绝非置身梦境。 [ 守卫的剑还在鞘里。琼恩俯身抽出,武器在手,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步上台

阶,白灵无声地当着前锋。楼梯的每个转角都有­阴­影潜伏。琼恩小心翼翼地前进,一

遇可疑暗处,便用剑尖捅刺两下。

突然,他听到莫尔蒙乌鸦的尖叫。“玉米!”鸟儿扯着嗓门喊,“玉米!玉米!玉

米!玉米!玉米!玉米!”白灵向前窜去,琼恩也快步登上楼梯。莫尔蒙书房的

门大敞。冰原狼冲了进去。琼恩站在门口,手握利剑,以让眼睛适应黑暗。厚重的垂

帘盖住窗户,房里黑暗如墨。“是谁?”他叫道。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阴­影中的­阴­影,一个全身漆黑的人形,身披斗篷、戴着兜帽,

正朝莫尔蒙卧室的门滑曳过去……但在兜帽下面,那双眼睛却闪着冰冷的蓝芒。

白灵凌空一跃,人狼同时扑倒,却无尖叫,亦无咆哮。他们连翻带滚,撞碎椅子,

碰倒堆满纸张的书桌。莫尔蒙的乌鸦在空中振翅飞舞,一边尖叫:“玉米!玉米!玉

米!玉米!”在这里面,琼恩觉得自己像伊蒙师傅一样目不视物。于是他背贴墙走

到窗边,伸手扯下帘幕。月光涌进书房,他瞥见一双黑手深埋于白毛之中,肿胀的手

指正渐渐掐紧冰原狼的咽喉。白灵又踢又扭,四肢在空中抽动,但无法脱身。

琼恩没有时间恐惧。他纵身向前,出声大喊,使尽浑身力气挥剑劈下。钢铁划过

衣袖、皮肤和骨头,却不知怎地,声音很不对劲。他包围的气息奇怪而冰冷,差点将

他噎住。他看见地上的断臂,黑­色­的手指正在一泓月光里蠕动。白灵从另外一只手

中挣脱,伸着红彤彤的舌头爬到一边。

戴着兜帽的人抬起他那张惨白的圆脸,琼恩毫不迟疑,举剑就砍。利剑将他的

鼻子劈成两半,砍出一道深可见骨、贯穿脸颊的裂口,正好在那双有如燃烧的湛蓝

星星般的眼睛下方。琼恩认得这张脸。奥瑟,他踉跄后退,诸神保佑,他死了,他

死了,我明明看见他死了。

他觉得有东西在扒自己脚踝。低头一看,只见漆黑的手指紧紧钳住他的小腿,

那条断臂正往大腿上爬,一边撕扯羊毛和肌­肉­。琼恩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他大叫

一声,连忙用剑尖把脚上的手指撬开,然后把那东西丢掉。断臂在地上蠕动,手指不

断开开阖阖。

尸体蹒跚着向他逼近。它一滴血都没流,虽然少了一只手,脸也被几乎劈成两

半,但它好像毫无知觉。琼恩把长剑举在面前。“不要过来!”他命令,声音刺耳。“玉

米!”乌鸦尖叫,“玉米!玉米!”地上那条断臂正从裂开的衣袖里钻出来,宛如一

条生了五个黑头的白蛇。白灵挥爪一攫,张口咬住断臂,立即传来指骨碎裂的声音。

琼恩朝尸体的脖子砍下,感觉剑锋深深陷了进去。

奥瑟的尸体冲过来,把他撞倒在地。

琼恩的肩胛骨碰到翻倒的书桌,登时痛得喘不过气。剑在哪里?剑到哪儿去了?

他竟然弄丢了那把天杀的剑!琼恩张口欲喊,尸鬼却将黑­色­的手指塞进他嘴里。

他一边噎气,一边想把手推开,但尸体实在太重,鬼手硬是朝他喉咙深处钻,冷得像

冰,令他窒息。那张尸脸紧贴他的脸,遮住了整个世界。那对眼睛覆满诡异的冰霜,

闪着非人的蓝光。琼恩用指甲扒它冰冷的肌­肉­,踢它的腿,试着用嘴巴咬,用手捶,

试着呼吸……

突然间尸体的重量消失,喉咙上的手指也被扯开。琼恩惟一能做的就只有翻

身,拼命呕吐,不断发抖。

原来是白灵再度攻击。他看着冰原狼的利齿咬进尸鬼的内脏,又撕又扯。他就

这么意识模糊地看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自己该把剑找到……

……回身看见浑身赤­祼­,刚从睡梦中惊醒,还很虚弱的莫尔蒙司令,提着一盏

油灯站在过道。那条被咬得稀烂,又少了指头的断臂正在地板上猛烈摆动,蠕动着

朝他爬去。

琼恩想要大喊,却没了声音。他踉跄地站起来,一脚把断臂踢开,伸手从熊老手

中抢过油灯。只见灯焰晃动,险些就要熄灭。“烧啊!”乌鸦哇哇大叫,“烧啊!烧啊!

烧啊!”

琼恩在原地忙乱转圈,瞥见先前从窗户扯下的帘幕,便两手握住灯,朝那一团

布缦掷去。金属油灯落地,玻璃罩应声碎裂,灯油溅洒出来,窗帘立刻轰地一声,

燃起熊熊烈焰。扑面而来的热气比琼恩尝过的任何一个吻都来得甜美。“白灵广

他叫道。

冰原狼从那正挣扎着爬起的尸鬼身上猛地一扭,抽身跳开。黑­色­的液体自死尸

腹部的大裂口缓缓流出,好似一条条黑蛇。琼恩探手到火里抓起一把燃烧的布块,

朝尸鬼扔去。烧啊,看着布块盖住尸体,他暗自祈祷,天上诸神,求求你们,求求

你们让它烧啊。

布兰

在一个北风飕飕的寒冷清晨,卡史塔克家族从卡霍城带着三百骑兵和近两

千步兵抵达了临冬城。兵士的枪尖在苍白的日光中眨着眼睛。有个士卒走在队伍前

方,敲着一个比他人还大的鼓,“咚,咚,咚”,击打出缓慢而沉厚的行军节奏。

布兰待在外城墙上一座守卫塔里,坐在阿多肩头,正用鲁温学土的青铜望远镜

观察渐渐走近的军队。瑞卡德伯爵亲自领军,他的儿子哈利昂、艾德和托伦骑马与

之并肩而行,他们头顶飞扬着以漆黑夜­色­为底、白­色­日芒为徽的旗帜。老­奶­妈说他

们体内流有史塔克族人的血液,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然而在布兰看来,这些人实

在不像史塔克家后代,他们个个生得人高马大,神情剽悍,脸上长着粗粗的胡子,发

长过肩,披风则是用熊、海豹和狼的皮做成。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批军队。其他领主已先后率兵抵达。布兰满心期盼能和他

们一道骑马出城,去看看避冬市镇的屋宇人满为患、挤得水泄不通的模样;看看每

天早上市集广场上的摩肩接踵;看看巷道印满车辙马蹄的景况。可罗柏不准他离开

城堡。“我们没有多余的人手保护你。”哥哥向他解释。

“我会带夏天一起去啊。”布兰辩解。

“布兰,SU跟我孩子气,”罗柏说,“你自己很清楚。前两天波顿大人的手下才在

烟柴酒馆杀了赛文伯爵一位部属。我若是让你身处险境,母亲大人不把我皮剥了才

怪。”说这话的时候,他用的是“罗柏城主”的语气,布兰知道没有回旋余地。

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因为之前狼林里那件事。如今回想起来,他依然会

作噩梦。他像个婴儿一般无助,换做小瑞肯,大概也不会比他更无力。说不定他还比

不上瑞肯……瑞肯至少能踢他们。为此他深感羞耻。他只比罗柏小几岁;假如哥哥

已近成年,那他也相去不远。照说他应该能保卫自己才对。

若是一年前,在事情发生以前,就算必须爬墙,他也会去探访市镇。那些日子里

他可以奔跑楼梯,不假他人之力上下小马,还可以挥舞木剑,将托曼王子打倒在地。

如今他只有拿鲁温师傅的透镜管观望的份。老学士把所有的旗帜家徽都教给了他:

葛洛佛家族红底银­色­的钢甲拳套旗,莫尔蒙伯爵夫人的大黑熊旗,飞扬于恐怖堡领

主卢斯·波顿队伍前方的剥皮人旗,霍伍德家族的驼鹿旗,赛文家族的战斧旗,陶哈

家族的参天三哨兵树旗,以及安伯家族那吓人的碎链咆哮巨人旗。

短短时臼里,北境诸侯们纷纷带着儿子、骑士和部属前来临冬城聚餐,他把他

们的容貌也都记住了。即便城堡大厅,也无法同时容纳所有人,于是罗柏依次分开

宴请主要封臣。布兰通常坐在哥哥右边的荣誉高位,可总有些领主眼神怪异地看着

他,仿佛在质疑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有何资格坐他们上位,更何况他还是个残

废。

“之前到了多少人?”卡史塔克伯爵和他的儿子们骑马穿过外墙城门时,布兰问

鲁温学士。

“约莫一万两千人口巴。”

“有多少骑士呢?”

“非常少。”老师傅话中有些不耐烦,“要成为骑士,你必须先在圣堂里守夜,接

受修士用七种圣油的涂抹,宣读誓言后方能得到祝福。在我们北方,多数人信奉旧

神,少有贵族归化七神,所以并不册封骑土……然而这些领主和他们的儿子、部下

不论武艺、忠诚还是荣誉感,可一点也不输他人。人的价值并非以爵士这个头

衔来衡量,我已经告诉过你几百遍了。”

“可是,”布兰说,“到底有几个骑士嘛?”

鲁温学士叹了口气。“三四百罢……但骑马配枪的普通战士总共约有三千。”

“卡史塔克大人是最后来的,”布兰若有所思地说,“罗柏今晚会宴请他。”

“毫无疑问。”

“还有多久……他们才会出发?”

“他得尽快动身,否则就走不了了。”鲁温师傅道,“避冬市镇里已经人满为患,

而这支军队若是再待久一点,会把附近地区的存粮吃得一­干­二净。更何况国王大道

沿途还有荒冢地的骑土,泽地人,曼德勒伯爵和佛林特伯爵等着加入呢。战火已在

三河流域蔓延开来,你哥哥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我知道。”布兰说。他把青铜镜管还给老学土,一边注意到鲁温脑顶的头发愈

发稀少,以至于粉红的头皮若隐若现。这样从上俯视他感觉有些古怪,自己向来都

是抬头仰望他的。话说回来,一旦坐上阿多的肩头,无论是看谁都成了俯视。“我不

想看了。阿多,带我回城去。”

“阿多。”阿多说。

鲁温师傅把镜管藏进袖子。“布兰,你哥哥现在没空见你,他得去迎接卡史塔克大人父子一行。”

“我不会打扰罗柏,我要去神木林。”他把手放在阿多的肩上。“阿多。”

塔楼内部的大理石墙上,有一连串凿出的把手,可作攀爬的楼梯。阿多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边慢慢地爬下去。布兰坐在他背后的柳条篮子里,晃荡不停。篮子是鲁温学士特别制作的,他从­妇­女捡拾柴火所用的背篮中得到灵感,在此基础上割出两个洞让脚伸出,多加几条皮带以分散布兰的重量,完成了这个作品。这当然比不上骑乘小舞的感觉,但小舞有很多地方没法去,况且比起被阿多像个婴儿似的抱来抱去,这样起码不会让布兰觉得那么丢脸。阿多似乎也挺喜欢这个设计,虽然阿多到底在想些什么谁也说不准。惟一麻烦的是进出门,阿多有时会忘记背上还有个小布兰,这种进门方式可真让他疼痛难忘。

近两周来,由于人马进出频繁,罗柏下令将内外城墙的闸门全都升起,两者之间的吊桥也放下,即使入夜也不例外。布兰从守卫塔出来时,一列长长的重装枪骑兵纵队正穿越护城河,他们是卡史塔克家的部队,正跟随主子进入城堡。这群人头戴黑­色­的半罩铁盔,身披有着白­色­日芒图案的黑羊毛披风。阿多快步走在旁边,自顾自地笑,靴子咚咚咚踩着木头吊桥。骑兵神情怪异地看着他们经过,布兰还听见有人粗声大笑,但他拒绝自己心绪被扰乱。“别人会看着你,”当他们头一次把柳条篮绑上阿多后背时,鲁温师傅就警告过他:“他们不但会看,会议论纷纷,有些人还会嘲笑你。”让他们嘲笑去罢,布兰心想。如果他待在卧房,就没有人能嘲笑,但他不愿一辈子都在床上度过。

从闸门下经过时,布兰将两根手指伸进口中,吹起口哨。夏天立刻从广场彼端轻步跑来。刹时.马/L纷纷翻起白眼,惊恐地嘶声呜叫,卡史塔克家的枪骑兵不得不努力维持平衡。有一匹战马尖叫着抬起前蹄,骑在上面的武士高声咒骂,好容易才没摔下去。非经天长日久的习惯,马匹通常一闻到冰原狼的味道就会害怕得发狂,直等夏天走远它们才没事。“去神木林。”布兰提醒阿多。

他想不到临冬城也有人满为患的时候。场子里处处是刀斧碰撞、马车辘辘和猎狗吠叫。兵器库门大敞,布兰瞥见密肯站在锻炉边,不停敲打铁锤,赤­祼­的胸膛上汗水淋漓。布兰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陌生人,即便是劳勃国王来拜访父亲时也比不上。

阿多低身穿过一道矮门,布兰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畏缩。他们沿着一条漫长而­阴­暗的走廊前进,夏天脚步轻快地走在身边,不时抬眼看他,眼睛好似两团熊熊燃烧的液态黄金。布兰好想摸摸它,可他离地太远,手够不到。

这段日子以来,若说临冬城成了一片混乱汪洋,那神木林则是其中的宁静之岛。阿多穿过繁密的橡树、铁树和哨兵树,来到心树下静止无波的水潭边。他停在盘根错节的鱼梁木枝­干­底,口中哼着歌。布兰伸手抓住头顶的树枝,把自己拉出篮子,也将他那双软弱无力的脚自柳篮的两个洞里拉出来。他在那儿挂了一会儿,晃了几下,任暗红的树叶拂过脸庞,然后阿多接住他,把他放在池边平坦的大石上。“我想独处一下,”他说,“你去洗洗吧,去温泉。”

“阿多!”阿多踩着“咚咚”大步,消失在树丛中。在神木林的另一边,客房窗户的正下方,有一座天然的地底温泉,注满了三个小池。池水日夜热气蒸腾,池边高墙爬满青苔。阿多痛恨冷水,若是叫他用肥皂,更会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山猫般拼死抵抗,但要换成温泉,即便最滚烫的池子他也不在乎,而且一泡动辄几个小时。每当浑浊的绿水面冒出气泡,他就大声打嗝,好像是在相互应和。

夏天舔舔池水,在布兰身边坐下。他挠挠狼的下巴,接下来的短短时间,小男孩和冰原狼都觉得宁静而安详。布兰向来很喜欢神木林,在意外发生前就很喜欢,而近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常来这里。即便心树,也不再像以前那么令他害怕。刻在惨白树­干­上的那对深邃红眼依旧凝视着他,然而他却能从中寻得慰藉。这是诸神在看顾着他,他这么告诉自己;这是古老的诸神,属于史塔克家族、先民和森林之子的神,是父亲所信仰的神。在他们的注视下,他觉得很有安全感,而树林里深沉的寂静更有助于他理清思绪。自坠楼以来,布兰经常陷入沉思:思索,作梦寸口诸神对话。

“请不要让罗柏离开,”他轻声祷告,伸手拨弄冰冷的池水,池面激起涟漪。“请让他留下来吧。如果他真的非走不可,就让他平安归来,和父亲母亲以及姐姐们一

起回家。还有,请让……请让瑞肯懂事。”

得知罗柏即将率兵出征的那一天,他的小弟弟便像冬天的暴风雪一样发了狂,一会儿嚎啕大哭,一会儿又大发脾气。他不肯吃饭,整晚哭闹尖叫,连给他唱摇篮曲的老­奶­妈,他也拳头相向,第二天更是跑得没了踪影。罗柏派出城里大半的人手去找他,最后才发现他躲在地下墓窖,还从某个死去国王的雕像手中抓了把生锈铁剑,朝人们又挥又砍,毛毛狗也流着口水从暗处冲出挑衅,活像个绿眼睛的恶魔。那只狼差不多跟瑞肯一样狂乱;它不仅咬伤盖奇的手,还撕掉密肯一块大腿­肉­。最后是罗柏带着灰风亲自出马,才把他们制服。现在法兰把黑狼锁在狗舍里,瑞肯没了狼,哭得更厉害了。

鲁温师傅建议罗柏留在临冬城,布兰也向他哀求过,不光为了自己,更是为了瑞肯。但哥哥固执地摇摇头:“我并不想走,但我非走不可。”

这并非全然谎话。总得有人去防守颈泽,协助徒利家族对付兰尼斯特,这点布兰可以理解,但不一定非要罗柏出马啊。哥哥大可把指挥权交给哈尔·莫兰或席恩·葛雷乔伊,甚或他手下的封臣。鲁温学士也劝他这么做,可罗柏不肯听。“父亲大人绝不会派别人去送死,自己却像个胆小鬼似的躲在临冬城的墙垒之后。”他这么说,完全是罗柏城主的口气。

对布兰来说,如今的罗柏活像半个陌生人,仿佛真正变成了一方之主,虽然他还不到十六岁。父亲的封臣们注意到他的状况,许多人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来考验他:卢斯·波顿口气莽撞地要求让他领军;罗贝特·葛洛佛虽是说说笑笑,但有着相同的目的;体格粗壮,头发灰白,像男人全身着盔甲的梅姬·莫尔蒙毫不客气地说罗柏的年纪足以当她孙子,没资格对她颐指气使……不过呢,她倒刚巧有个孙女儿可以嫁给他;讲话轻声细语的赛文伯爵直接把女儿给带来了,她的相貌平庸,胖嘟嘟的,年约三十,坐在她父亲左手,自始至终没将视线从餐盘里抬起过;友善的霍伍德伯爵没有女儿,但他带了很多礼物,今天送匹马,明天送一大块鹿­肉­,隔天又送一个漂亮的银边猎号,而且完全不要回报……除了希求从他祖父手中夺走的一小块地,某个山脊北部的狩猎权,以及在白刃河修筑水坝的权利等等。当然,如果城主大人高兴话。

罗柏冷静而有礼貌地一一应答,渐渐收服了他们的心,今天若换做父亲,大概也不过如此n巴。

而当那个人称“大琼恩”,身形和阿多一样高,却足足壮他两倍的安柏伯爵出言不逊,声称假如要他走在霍伍德或赛文家部队后面,他就立刻班师回家时,罗柏说欢迎他这么做。“等收拾兰尼斯特之后,”他向对方保证,一边搔着灰风的耳背。“我们会立刻回师北方,把你从你家城堡里抓出来,当成背誓者吊死。”大琼恩听了破口大骂,将一罐麦酒丢进火里,他吹胡子瞪眼地说罗柏不过是个青涩的毛头小鬼,八成连尿都是草绿­色­的。哈里斯·莫兰上前劝阻,却被他推倒在地,接着他踢翻桌子,拔出一把布兰所知最大最丑的巨剑。他坐在两边长凳上的儿子、兄弟和部下们也纷纷一跃起身,伸手握住武器。

然而罗柏不过轻轻说了一个字,只听灰风一声怒吼,立时便咬掉安柏伯爵两根手指,把他摔得四脚朝天,剑飞到三尺之外,手上鲜血淋漓。“家父曾经教导我,在宣誓效忠的领主面前拔剑是惟一死罪。”罗柏说,“但我相信您只是想帮我切­肉­罢了。”布兰看着大琼恩挣扎起身,吸吮那血红一片的断指,五脏六腑绞成一团……出人意料,接着这大个子竟然笑了。“你的­肉­,”他大吼,“还真他妈的硬!”

不知为什么,从那之后,大琼恩便成了罗柏的左右手和最坚定的拥护者,到处扯开嗓门对人说,别看这位新城主年纪小,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史塔克传人,你们都他妈的赶紧乖乖下跪,不然瞧他不把你膝盖剁掉。

然而当天夜里,大厅的炉火渐熄之后,哥哥却一脸苍白地来到布兰卧房,浑身发抖。“我以为他会把我给杀了,”罗柏坦承,“你看他推倒哈尔的样子吗?好像当他是瑞肯!诸神在上,真是吓死我了。大琼恩还不是最麻烦的,他只是嗓门最大而已。卢斯大人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看着我,结果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恐怖堡里那个房间,听说波顿家族的人把敌人的皮剥下来挂在那儿。”

“那只是老­奶­妈的故事,”布兰说,一丝怀疑却爬进了他的嗓音。“对吧?”

“我不知道。”哥哥虚弱地摇摇头。“赛文大人打算带他女儿一道南下,说要为他煮饭。可席恩却肯定,某天夜里我一定会发现这女孩躺进我的睡铺。我好希望……我好希望父亲也在……”

布兰、瑞肯和罗柏城主总算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他们都希望父亲还在身边。但艾德公爵毕竟身在千里之外,身陷囹圄,或许成了亡命奔逃的通缉犯,甚至已经死去。真相究竟如何,没有人能确定,每个旅人所说的版本都不一样,而且一个比一个可怕:父亲手下卫土的头被Сhā在枪尖,挂在红堡城墙上腐烂啦;劳勃国王死在父亲手中啦;拜拉席恩家的军队围攻君临啦;艾德公爵和国王的坏弟弟蓝礼一同逃往南方啦;艾莉亚和珊莎都被猎狗所杀啦;母亲杀了小恶魔提利昂,把他的尸体挂在奔流城城墙上啦;或者是泰温·兰尼斯特公爵率兵往鹰巢城进发,沿途烧杀掳掠之类。有个浑身酒味的说书人,甚至宣称雷加·坦格利安已经死而复生,正在龙石岛上号召千古英雄,准备夺回他父王的宝座呢。

所以,后来当渡鸦带着由珊莎手书,盖了父亲印章的信件抵达时,残酷的事实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惊讶。布兰永远忘不了罗柏读着姐姐来信时脸上的表情。“她说父亲和国王的两个弟弟密谋篡位,”他念道,“劳勃国王已死,母亲和我应火速前往红堡向乔佛里宣誓效忠。她说我们必须保证忠贞不贰,等她嫁给乔佛里,她会请求他饶父亲一命。”他用力握拳,把珊莎的信捏得稀烂。“她只字未提艾莉亚的情形,没有,一个字都没有!真是该死!这女孩到底怎么回事?”

布兰的心凉了半截。“她没了小狼。”他虚弱地说,忆起那天父亲手下四名卫士从南方归来,带回淑女的遗骸,还没走过吊桥,夏天、灰风和毛毛狗便开始了凄楚的长嚎。在首堡的­阴­影下,有座古老的墓园,其中的墓碑上爬满了苍白的地衣,从前的冬境之王便是在此安葬他们忠诚的部属。他们在这里葬了淑女,她的兄弟不安地在坟墓间来回走动。她前往南方,归来却只剩骨骸。

他们的祖父,老瑞卡德公爵,也曾前往南方,去的还有父亲的哥哥布兰登,以及公爵手下两百名­精­锐武土,结果无人归来。父亲也去了南方,他带着艾莉亚和珊莎,乔里、胡伦、胖汤姆和其他人,后来母亲和罗德利克爵士亦跟着去了,他们至今也都没回来。而今罗柏也要去,况且目的并非前往君临宣誓效忠,而是手握利剑,杀到奔流城去。假如父亲大人真的身在狱中』匕举等于是宣判了他的死刑。布兰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罗柏非去不可,请您们务必看顾他,”在远古诸神透过心树红眼睛的注视

之下,布兰向他们祈求。“也请您们看顾他的部下,看顾哈尔、昆特他们,以及安柏大

人、莫尔蒙夫人和其他诸侯。还有,还有席恩罢。请帮助他们打败兰尼斯特家的军

队,救出父亲,把他带回家。”

一阵微风拂过神木林,有如深沉的叹息,红叶沙沙作响,彼此窃窃私语。夏天露

出利齿。“小子,你听见他们的回答了吗?”一个声音问。

布兰抬起头,发现欧莎站在水池对面,正好在一棵古老的橡树底下,树叶遮住

了她的脸。即使戴着手铐脚镣,这名野人依旧敏捷如猫。夏天绕过池子,朝她嗅了

嗅。高个女人不禁一缩。

“夏天,过来。”布兰唤道。冰原狼闻了最后一下,转身跑回。布兰伸手抱住它。

“你在这里做什么?”自她在狼林被俘之后,布兰便没再见过她,但他知道她被派去

厨房工作。

“他们也是我的神,”欧莎道,“在长城之外,他们是惟一的真神。,’她逐渐长长的

棕­色­短发,和着那件朴素的棕­色­粗布衣,使她看起来比较像个女人。至于她的盔甲

和皮革背心,早在被捕时就被拿走了。“盖奇时常会放我来这儿祷告,当我有需要的

时候;而我也会让他掀起我的裙子办事,当他有需要的时候。对我来说这没什么,我

还挺喜欢他手上的面粉味,更何况他比史帝夫温柔多了。,’她有些不自在地鞠了个

躬。“我不打扰了,还有些罐子要涮呢。”

“不,留下来。”布兰命令她。“你刚才说能听见神说话,告诉我那是什么意思。,,

欧莎端详着他。“你向他们祈求,而他们正在回答。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你就会

听到。” *

布兰竖耳倾听。“不过是风声,”听了一会儿后,他不太确定地说,‘‘还有叶子响

动。”

“你以为这风是谁送来的?当然是天上诸神啊。”她在池对面坐下来,身上的锁

链一阵轻响。密肯打造了一副脚镣,用沉重的铁链相连,扣住她两边脚踝;她能小步

走路,但绝对跑不了,也没办法爬墙或骑马。“小子,他们看到了你,也听到了你说的

话。树叶的声音就是他们的回答。”

“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很哀伤。你的城主哥哥要去的地方,他们无法帮他。旧神在南方没有力

量,那儿的鱼梁木早在几千年前就被砍伐一空。没有眼睛,他们该如何看顾你哥哥

呢?”

布兰没想到这层。于是他害怕起来,若是连天上诸神都无法帮助哥哥,那还有

何希望?或许是欧莎听错了。他歪着头,想要亲自再听听看,这回他听出了风中的哀

伤,但仅此而已。

沙沙声渐大,混杂着模糊的脚步和低沉的哼歌,浑身赤­祼­的阿多大步从林子里跑出来,面带微笑。“阿多!”

“他一定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布兰说,“阿多,你忘记穿衣服哕。”

“阿多!”阿多同意。他从头到脚滴着水,在冷空气里冒烟。他浑身长满褐­色­体

毛,厚厚的活像一层皮,又长又大的命根子垂挂在两脚之间。

欧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可真是个大块头啊,”她道,“我敢说,他体内有巨人的血统。”

“鲁温y币傅说世界上已经没有巨人了,他们都死了,和森林之子一样。剩下的只是他们的骨头,埋在地底,农夫犁田的时候常会翻到。”

“你叫鲁温师傅到长城外面去瞧瞧,”欧莎说:“他会看到巨人,不然巨人也会找

上他。我老哥就杀死过一个,她身高十尺,这还算是矮的。据说他们可以长到十二尺

或十三尺,­性­情凶猛,浑身体毛,还生着尖牙齿。女巨人和她们的丈夫一样长有胡

子,让人难以辨认。女巨人也会找人类男子当情人,巨人的血统就是这样流传出来

的。相反,女方则做不到,男巨人体型太大,被他们弓虽暴的女孩子还没怀孕就先被扯

裂了。”她对他嘿嘿一笑。“小子,我看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对吧?”

“我知道啦。”布兰坚持。他知道交配是怎么回事:他看过场子上的狗交配,也见过公马骑母马,但谈论这方面的事令他不太舒服。他望向阿多。“阿多,去把你的衣服拿来,”他说:“去把衣服穿上。”

“阿多。”他循原路走回,弯身穿过一根低垂的树枝。

他块头真的好大呀,布兰目送他离去,心里想着。“长城外真的有巨人吗?”他有些迟疑地问欧莎。

‘叫、少爷,不只巨人,还有比巨人更可怕的东西。你哥哥盘问我的时候,我就是

这么跟他和你家老学士,以及那成天笑嘻嘻的葛雷乔伊说的。冷风已然吹起,人们

若是离开炉火,就一去不返……就算回得来,也已经不是人了。他们变成尸鬼,生

了蓝眼睛和冷冰冰的黑手。你以为我和史帝夫、哈莉以及其他那几个蠢蛋为啥逃到

南方?曼斯这固执幼稚的老小子,自以为勇敢,想要对付他们,好像白鬼跟游骑兵没

两样,可他懂什么?他再怎么自称‘塞外之王’,说穿了还不是只影子塔上飞下来的

臭乌鸦?他根本没尝过冬天的滋味。我告诉你』、子,我是在那儿出生的,跟我老

妈,我老妈的老妈以及她祖上好几代一样,我们是天生的‘自由民’,冬天什么

样子,我们可是记得一清二楚。,’欧莎站起身,脚上的铁链喀啦作响。“我试着告诉你

那城主老哥,就昨天,我还在场子上见着他。‘吏塔克大人,’我叫他,客气得可以,可

他正眼都不瞧我一眼,而那满身汗臭的笨牛大琼恩·安柏手一挥就把我推开。既然

这样,那就算啦,我就乖乖闭上嘴巴,戴着铁链。不愿倾听的人自然什么也听不到。”

“跟我说吧。我说的话罗柏会听,我知道他会听。”

‘‘真的吗?那好。大人,您就这么跟他说:你走错了方向,应该带兵去北方。北方,

不是南方,你听懂了没?”

布兰点点头。“我会告诉他的。”

然而当晚在大厅用餐时,罗柏却不在场。他在书房里用餐彳口瑞卡德伯爵、大琼

恩以及其他诸侯共商大计,为即将来临的长征做最后策划。于是布兰只好扮演主人

的角­色­,代替他坐在餐桌首席,欢迎卡史塔克伯爵的儿子和部下。阿多背着布兰走

进大厅时,他们都已就座。阿多在高位旁蹲下,两名仆人把他从篮子里抱出。布兰觉

得整个大厅顿时安静下来,每一双陌生的眼睛都盯着他看。“诸位大人,”哈里斯·莫

兰朗声宣布,“临冬城的布兰登·史塔克到。”

‘‘欢迎各位来到我们的火炉边,,’布兰生硬地说,“让我们共享佳肴美酒,象征友

谊长存。”

卡史塔克伯爵的大儿子哈利昂·卡史塔克鞠了个躬,他的弟弟们也依次行礼,

可当他们坐下后,在一片酒杯碰撞声中,他却听见那两个小儿子低声交谈。“……宁

愿死也不要这样苟延残喘。,’名叫艾德的那个说,而另一个叫托伦的则说那男孩大

概不只身体残废,心里也是残废,胆子太小,不敢自杀。

残废,布兰握着餐刀,心中苦涩地想,这就是现在的他?残废的布兰?“我也不

想残废啊,”他语气激烈地对坐在右手边的鲁温学士低语,“我想当骑士。”

“有人称我的组织为‘心灵的骑士’,”鲁温回答,“布兰,你一旦用心起来,是个聪

明绝顶的孩子。你可曾考虑戴上学士的项链?学海无涯,你想学什么都可以。”

“我想学魔法。”布兰告诉他,“我梦里那只乌鸦向我保证我可以飞。”

鲁温学士叹了口气。“我可以教你历史、医术和药草知识;可以教你如何与乌鸦

沟通、如何修筑城堡;可以教你水手是如何借助星辰制定航向;可以教你如何计算

历法、观测季节。在旧镇的学城里,他们还可以教你一千种其他功夫。但是,布兰,没

有人能教你魔法。”

“森林之子可以,”布兰说,“森林之子一定可以。”这让他想起早先时在神木林

里答应欧莎的事,于是他把她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鲁温师傅。

老学士很有礼貌地听完。“我认为这个女野人可以教老­奶­妈说故事。”布兰讲完

之后,他静静地说,“你坚持的话,我可以再去跟她谈谈,不过,我认为你最好别拿这

些荒唐话去烦你哥哥。他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没时间理会什么巨人和林子里的

死者。布兰,囚禁你父亲的是兰尼斯特,而非森林之子啊。”他轻拍布兰手臂。“孩子,

仔细想想我说的话吧。”

两天后,当晨光染红强风吹拂的天边薄云之际,布兰被捆在小舞背上,在城门

楼下的广场与哥哥道别。

“如今你就是临冬城主,”罗柏告诉他。哥哥骑着一匹长毛的灰骏马,盾牌悬挂

在旁边:木造盾牌,外镶铁片,灰白相间,上面刻画了咆哮的冰原狼头。他身穿漂白

的皮革背心,外罩灰­色­锁子甲,腰际挂着长剑和匕首,肩披绒毛滚边的披风。“你必

须暂代我职,如同我暂代父亲的位置一样,直到我们回家。”

“我知道。”布兰可怜兮兮地回答。他从未感觉如此孤单寂寞,又如此害怕。他根

本不知道城主该怎么当。

“听从鲁温师傅的意见,并好好照顾瑞肯。告诉他,等战事结束,我就立刻回

家。”

瑞肯拒绝下楼,他红着眼睛,倔强地躲在楼上卧房里。“不要!”当布兰问他要不要跟罗柏说再见时,他大声尖叫,“不要说再见!”

“我跟他说过了,”布兰道,“可他说大家都没回来。”

“他不能永远当个小孩子。他是史塔克家族的人,已经快满四岁了。”罗柏叹道,“嗯,母亲就快回来了,我也会把父亲带回来,我向你保证。”

说完,他调转马头,快步跑开。灰风身形矫健地跟了上去,跑在战马旁边。哈里斯·莫兰走在最前,领头穿过城门,高举史塔克家族的灰白旗帜,旌旗在风中飘动。席恩·葛雷乔伊和大琼恩走在罗柏两侧,骑士们则成两列纵队紧随在后,钢铁枪尖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他不安地想起欧莎所说的话,他走错方向了。一时之间,他竟想纵马追上,高声警告,但罗柏很快消失在闸门之外,时机转瞬即逝。

城墙之外响起阵阵欢呼,布兰知道这是步兵和镇民在夹道欢送罗柏,欢送史塔克大人,欢送跨骑骏马的临冬城主,他的披风在风中飘动,灰风奔驰于身畔。他突然想到,他们永远也不会这样为他欢呼,心里不禁隐隐作痛。父兄不在时,他或许能暂任临冬城主,但他依旧是“残废的布兰”,连自己下马都做不到,除非是摔下去。

当远处的欢呼声逐渐平息,终归寂静,广场上的部队都离开之后,临冬城仿佛遭人遗弃,了无生气。布兰环顾周遭留下来的老弱­妇­孺……还有阿多。高个马僮脸上有种失落和害怕的神情。“阿多?”他哀伤地说。

“阿多。”布兰附和,心里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丹妮莉丝

卓戈卡奥满足之后,便从他们睡觉的草席上站起来,高高地立在她身边。在

火盆的红润光线照耀下,他的皮肤沉黑有如青铜,旧时伤疤的线条在他宽阔的胸膛

上若隐若现。他的墨黑长发松散开来,如瀑布般垂过肩膀,沿着背部直下腰际。卡奥

的嘴巴隐藏于长长的胡须之下,这时有些不悦地抿起双­唇­。‘‘骑着世界的骏马不需

要铁椅子。”

丹妮用手肘撑起身子,抬头望着他。他是如此雄伟高大,她尤其钟爱他的头发。

他从未剪过;因为他从未战败。“预言所载,骏马将行至世界尽头。,’她说。

“世界的尽头是黑­色­咸海,”卓戈立刻答道。他把布在温水盆里浸湿,揩掉皮肤

上的汗水和油。“没有马可以穿越毒水。,’

“自由贸易城邦有几千艘船,”丹妮一如既往地告诉他,‘‘它们就像生了几百只

脚的木马,,能够乘风展翼,横越海洋。,’

卓戈卡奥不想听。“我们不要再谈木马和铁椅子。,’他丢下湿布,开始穿衣服。

“女人ℚi子,今天我将到草原上打猎。”他——边穿上彩绘背心,扣上沉重的金银铜章

大腰带,一边宣布。

“好的,我的日和星。”丹妮说。卓戈会带他的血盟卫外出寻找“赫拉卡”,就是草

原上的大白狮。假如他们得手归来,夫君必是兴高采烈,或许就会听她的话。

他不畏凶猛野兽,或是世上任何一人,但海洋却不同。对多斯拉克人而言,只要

马不能喝的水就是不洁的东西,波涛汹涌的灰绿洋面让他们有种迷信的憎厌。她很

清楚,卓戈在无数方面都比其他马王勇敢……只有这点他做不到。若她有办法让他

上船就好了……

等卡奥和他的血盟卫带着弓箭离开后,丹妮召来女仆。从前她对于她们东摸西

碰感到不适,如今身体越发臃肿笨拙,她反而喜欢她们健壮的臂膀和灵巧的双手。

她们为她擦洗­干­净,穿上松滑的纱丝服饰。多莉亚一边帮她梳头,她一边差姬琪去

把乔拉·莫尔蒙爵士找来。

骑士立刻前来,他穿着马鬃绑腿,彩绘背心,和多斯拉克人无异。粗黑的体毛覆

盖了他厚实的胸膛和健壮的手臂。“公主殿下,请问您有何吩咐?”

“你得和我夫君谈谈,”丹妮说,“卓戈说骑着世界的骏马将统治全世界,但无需横越毒水。他还说等雷戈出生后,要率领卡拉萨往东走,去掠夺玉海沿岸的土地。”

骑士似乎若有所思。“卡奥从未见过七大王国,”他说。“七国对他来说什么都不

是。就算他真的想过,大概也以为那只是建在一群小岛上的城邦,周围是风暴不息

的海洋,就像罗拉斯或里斯那样,相较之下,富饶的东方想必更吸引入罢。”

“可他一定得朝西走,”丹妮急了起来。“求求你,请帮助我让他了解罢。”其实,

她和卓戈一样没见过七大王国,但听了哥哥所说的那些故事,她却觉得自己很熟

悉。韦赛里斯承诺过几千几百次有朝一日会带她回家,但他已经死了,所有的诺言

自然也都不算数了。

“多斯拉克人行事自有其步调和理由,”骑士回答,“公主,请您耐心等待,不要重蹈你哥哥的覆辙。我们会回家的,我向你保证。”

家?这个字眼令她悲伤。乔拉爵士有熊岛可归,但她的家在哪里?是那几个故

事,那几个有如祷词般庄严吟诵的名号,还是回忆中逐渐消逝的红漆大门?……难

道维斯·多斯拉克将是她永恒的归宿?当她看着多希卡林的众老妪时,她可是目睹

了自己的未来?

乔拉爵士应是察觉到她脸上的哀伤。“卡丽熙,昨晚有大批商队进城,足足有四

百匹马,他们从潘托斯经诺佛斯和科霍尔而来,由商队统领拜安‘佛提利斯领队。伊

利里欧曾答应与我们通信联络,说不定捎了信来,您要不要到城西市集去逛一趟?”

丹妮起身。“好的。”她说,“我很想去。”每当有商队进城,市集便会热闹起来。你

永远也不知道这回商人们又带来什么奇珍异宝,况且能听到有人说瓦雷利亚语,总

是件很愉快的事情。自由贸易城邦的人都­操­这种语言。“伊丽,叫人帮我备轿。”

“我去通知您的卡斯部众。”乔拉说着也退下。

如果卓戈卡奥在她身边,丹妮就会骑小银马外出。多斯拉克女­性­即使怀孕也依

旧骑马,只有临盆前夕才是例外,她自然不想在丈夫眼中自承虚弱。不过,既然卡奥

已经外出打猎,她便可舒服地躺在靠垫上,坐轿子让人抬着穿越维斯·多斯拉克,还

有红丝帷幕为她遮挡骄阳。乔拉爵士策马骑行在她身边,同行的还有四名年轻的卡

斯部众与三位女仆。

天气和煦无云,晴空湛蓝。微风吹起,她闻到青草和土地的浓郁芬香。轿子从夺自异邦的神祗雕像下经过,她也随之脱离日光,进入­阴­影,接着再返回日光。一路上,丹妮随着轿子轻轻摇晃,审视着故去的英雄和被遗忘的国王们的脸庞,不知那些曾受人崇敬,如今信徒的城市早巳付之一炬的诸神,是否依旧能应许她的祈祷。

假如我不是真龙血脉,她满心思慕地想,这里就会是我的家。她身为卡丽熙,有一个强壮的男人和一匹迅捷的马,还有服侍她的女仆、保护她的武士,年老之后,还有多希卡林受人敬重的地位等着她……而且,在她的子­宮­里,那有朝一日将统御世界的儿子正日渐成长,对任何女人来说,都应该心满意足……然而对真龙来说,这样却是不够的。韦赛里斯既死,丹妮莉丝便是独一无二的真龙传人,她是国王与征服者的后裔,她体内的孩子也将继承这样的命运。她不敢忘却。

城西市集占地广大,呈正方形,四周由泥砖小屋、牲畜圈栏,以及石灰粉涂砌的酒厅所环绕。地面突起小丘,宛如无数硕大无朋、潜伏地底的怪兽,脊梁破地而出,张开的黑­色­大口,直通地下­阴­凉宽阔的储藏室。方形正中则是一座由摊贩和崎岖过道构成的迷宫,上方用长草织成的天篷遮盖。

他们抵达之时,上百个商人正忙着卸货摆摊,然而与潘托斯和其他自由贸易城邦的市集广场相比,这里依旧显得宁静而冷清。乔拉爵士向她解释,商队从东西两方来到此处,主要目的不在于和多斯拉克人做买卖,而是与其他商人交易。游牧民族让他们自由来去,只要他们遵守圣城中不得动武的戒条,不亵渎圣母山与世界的子­宮­湖,并按传统赠与多希卡林老妪盐、银子和种子等礼品即可。其实多斯拉克人并不了解买卖这种行为。

丹妮也很喜欢城东市集,那里的事物、声音和气味都充满异国情调。她时常整个早上泡在那里,吃吃树卵、蝗虫馅饼和绿面条,听听吟咒师高亢的嚎叫,张大嘴巴看着来自鸠格斯奈,关在银笼子里的狮首蝎尾兽、巨大无比的灰象、以及黑白斑马。她也喜欢观看形形­色­­色­的人群:肤­色­黝黑、表情凝重的亚夏人;高大白皙的魁尔斯人;头戴猴尾帽、眼睛炯炯有神的夷地人;以及来自巴亚撒布哈德、沙米利安纳和卡亚卡亚纳亚等地,|­乳­头串上铁环、两颊镶着红玉的Chu女战士;甚至是面­色­­阴­郁、令人害怕的­阴­影之民,他们的手、脚和胸膛上都是刺青,脸则用面具遮住。对丹妮而言,

城东市集是个充满惊奇和魔法的地方。

但城西市集,却有家的味道。

伊丽和姬琪扶她步下轿子,她借机嗅了一下,立刻辨出大蒜和胡椒的辛辣味

道,令她回忆起从前在泰洛西和密尔巷弄里的日子,不禁开心地笑了出来。在这些

味道之外,她又闻到里斯甜腻得令人头晕目眩的香水味。她看见奴隶背着繁重的密

尔蕾丝和十数种颜­色­的高级羊毛。商队守卫戴着赤铜盔,身披加衬里的黄棉及膝长

袍,逡巡于过道之间,空空的剑鞘悬荡在皮腰带上。一个盔甲师父站在摊贩后面,展

示着用金银雕饰的­精­钢胸甲,以及打造成珍禽异兽形状的头盔。在他的摊贩隔壁,

有个年轻美­妇­正在贩售兰尼斯港的金饰,包括戒指、胸针、手镯和­精­工雕琢、可做成

腰带的奖章。她身旁站了一个高大魁梧的太监,不发一语、全身无毛,汗水渗透了他

的天鹅绒衣服,他对每个靠近的人都皱眉怒视。走道对面,一位来自夷地的肥胖布

商正和一个潘托斯人争论某种绿­色­染料的价钱,他不停摇头,帽子上的猴尾巴也跟

着前后晃动。

“我小时候最喜欢在市集里玩。”丹妮一边同乔拉爵士穿梭于摊位间的遮荫过

道,一边对他说,“那里最有活力了,到处都是人,又叫又笑,还有好多新奇事物

……虽然我们通常什么也买不起……嗯,除了偶尔买条香肠,或是蜂蜜­棒­……七大

王国里有蜂蜜­棒­吗?就泰洛西烤的那种?”

“是蛋糕吗?公主殿下,我不知道。”骑士一鞠躬,“请容我暂时告退,我要去找商

队统领,看看有没有给我们的信。”

“太好了,我也帮你找。”

“不必劳动您,”乔拉爵士有些不耐烦地瞄了远处一眼。“请您尽情享受这市集罢,我办完事立刻回来。”

这真是奇了,丹妮目送他大步走进人群,心里想着。她想不出有何原因不便让她同行。或许乔拉爵士见了商队统领之后想找个女人吧。她知道妓汝通常会随商队行走各地,也知道男人对房事特别难以启齿,于是她耸耸肩。“走罢。”她对其他人说。

丹妮继续在市集里闲逛,她的女仆跟在后面。“啊,你看,”她惊喜地对多莉亚

说,“我说的就是这种香肠。”她指指一个摊贩,一位佝偻的矮小­妇­人正在一颗滚烫的火石上烤着­肉­和洋葱。“他们加很多的大蒜和辣椒。”惊喜于自己的发现,丹妮坚持其他人也一起尝尝。女仆“咯咯”笑着大口吃完,她的卡斯部众却满腹狐疑地嗅了嗅烤­肉­。“吃起来和我印象中不一样。”丹妮吃了几口后评说。

“在潘托斯,我是用猪­肉­做的,”老­妇­人说,“可我的猪通通死在多斯拉克海上。所以这是用马­肉­做的,卡丽熙,不过酱料完全一样。”

“噢。”丹妮觉得有些失望,但是魁洛满喜欢吃,决定再来一根,拉卡洛不甘示弱,结果吃了三根,连连大声打嗝,看得丹妮“咯咯”直笑。

“自从您的哥哥拉迦特卡奥被卓戈戴上王冠之后,您就没再笑过。”伊丽说,“卡丽熙,看到您笑,是一件很美的事。”

丹妮怯怯地微笑。能笑真的好­棒­好美,她觉得自己仿佛又成了小女孩。

他们晃了大半个早上,她看上一件盛夏群岛的漂亮羽毛斗篷,随后接受了对方的馈赠,她也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银牌奖章回送给商人,多斯拉克人就是这样交易的。有个养鸟人教一只红绿相间的鹦鹉说她的名字,丹妮又笑了,但她还是没收下那只鸟,毕竟带着一只红绿鹦鹉在卡拉萨里有什么用呢?她倒是收下十来罐香油,那是属于她童年记忆的香水;她只需闭上眼睛,深深吸气,那栋红门宅院便会在眼前浮现。她见多莉亚以渴望的目光看着魔法师摊位上的丰饶护身符,就收下来送给侍女,心想也该找些别的送给伊丽和姬琪。

转了个弯,他们来到一名酒商的摊贩前,那人正拿着­精­制的小陶杯请经过的人喝。“香甜的红酒哕,”他用流利的多斯拉克语喊,“我有里斯、瓦兰提斯和青亭岛产的香甜红酒、里斯产的白酒、泰洛西产的梨子白兰地、火酒、胡椒酒和密尔产的淡绿神酒、烟莓棕酒和安达尔酸酒,我通通都有,通通都有哕。”他个头很小,生得纤瘦而英俊,淡黄头发梳成里斯流行的款式,烫卷中搽了香水。当丹妮停在他摊位前时,他深深鞠躬,“卡丽熙,您要不要尝一口?尊贵的夫人,我有多恩产的夏日红酒,乃是用蜜李、樱桃和漂亮的黑橡木酿成。您是要一桶、一杯、还是一口?您只需喝上一口,保证会用我的名字为孩子命名。”

丹妮浅浅一笑。“我儿子已经有名字了,不过我还是尝尝你的夏日红n巴。”她用

自由贸易城邦口音的瓦雷利亚语说。这么久没用,讲起来还真有些古怪。‘‘一口就

好,麻烦你了。” .

由于她的衣着、抹油的头发和晒黑的皮肤,那商人原本一定把她当成多斯拉克

人了,所以当她开口说话时,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尊贵的夫人,您是……泰洛西人

吗?是么?”

“我说话或许有泰洛西口音,穿的或许是多斯拉克服饰,但我却是日落国度的维斯特洛人。”丹妮告诉他。

多莉亚走到她身边。“你有聿与马上民族的卡丽熙、七大王国的公主,坦格利安家族的‘风暴降生’丹妮莉丝说话。,’

酒商连忙跪下。“公主殿下。,’他低头道。

“起来吧,”丹妮命令他,‘‘我还想尝尝你的夏日红呢。,’

商人一跃起身,“您是说刚才那个?那是多恩的猪饲料,配不上公主您的。我有一种青亭岛产的于红,喝起来既甘甜又爽口。请让我荣幸地送您一桶罢。,’

卓戈卡奥在几次做客自由贸易城邦的过程中,养成了对好酒的喜爱,丹妮知道如此名贵的陈酿定会讨他欢心。“您太客气了,先生。,’她甜甜地轻声说。

“这是我的荣聿。”商人在摊位后面翻找半天,拿出一个小木桶。桶子的木头上烙了葡萄串的图案。“这是雷德温家族的标志,,’他指着说,‘‘青亭岛的特产,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

“而卓戈卡奥将与我共饮此酒。阿戈,麻烦你把这个拿回我的轿子。”多斯拉克武士搬起酒桶时,酒商的眼睛整个亮了起来。

她没察觉乔拉爵士已经返回,直到她听见骑士喝道:((f陵着!’’他的声音怪异而粗鲁。“阿戈,把那桶酒放下。,’

阿戈看看丹妮,她有些犹豫地点点头。‘‘乔拉爵士,有什么不对?’’

“我口正渴,老板,把酒打开。,,

酒贩皱起眉头。“爵士,酒是要送给卡丽熙,不是给你这种人喝的。”

乔拉爵士走近摊位。“你如果不打开,我就用你的头敲开。,’碍于圣城戒律,他并未携带武器,仅有双手——然而他那双手强壮结实、肌­肉­虬张,关节上长满黑毛,散

发出危险的气息。酒商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拿起锤子,敲开封盖。

“倒酒。”乔拉爵士下令。丹妮卡斯部众的四名年轻武士在他身后一字排开,睁大黑­色­的杏仁眼,皱起眉头看着他。

“这么好的酒,假如不让它先透透气就喝,简直是滔天大罪啊。”酒商的锤子没有放下。

乔戈伸手要取盘在腰间的鞭子,但丹妮轻触他的手臂,表示制止。“照乔拉爵士说的做。”她说。附近的人纷纷驻足观看。

那人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神情充满怨怒。“谨遵公主殿下吩咐。”他放下锤子,挪动酒桶,小心翼翼地倒了两小杯,一滴也没洒出。

乔拉爵士举起一杯,皱着眉闻了闻。

“很香吧?”酒商笑眯眯地说,“爵士先生,您可闻出了葡萄的香气?青亭岛的特产哟。大人,就请您先尝尝,然后再告诉我这是不是您喝过的最甘甜最浓郁的酒。”

乔拉爵士把酒递给他。“你先喝。”

“我?”那人笑笑,“大人,我不够格喝这么好的酒,更何况哪有酒贩子喝自己的酒呢?”他的笑容虽然和蔼可亲,但她却看到他额间布满汗珠。

“叫你喝你就喝。”丹妮口气冰冷地说,“把这杯喝­干­,不然我就叫他们抓住你,让乔拉爵士把整桶灌进你喉咙。”

酒商耸耸肩,伸手去拿杯子……结果却双手抓起酒桶,朝她掷来。乔拉爵士连忙用力一撞,把她整个人推开,酒桶滚过他的肩膀,落地裂开。丹妮重心不稳跌了一跤。“哎呀!”她尖叫着想伸手撑地……聿好多莉亚及时抓住她的手臂往后一拉,所以她是双脚着地,腹部没有受碰撞。

酒商翻身跳过摊位,从阿戈和拉卡洛中间窜了出去,撞开伸手想拿亚拉克弯刀、却扑了个空的魁洛,然后沿着过道逃走。丹妮听到乔戈的鞭子啪啦,只见皮鞭如舌头般窜出,卷住酒贩的脚,这金发男子登时面朝下仆倒在地。

十来个商队守卫快步赶来,商队统领拜安·佛提利斯也来了。他是个诺佛斯人,皮肤有如老旧皮革,身材矮小,蓝­色­竖胡直上耳际。他一句话也没问,似乎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把这人带走,听候卡奥发落。”他指着地上的人下令,两名守卫随即架起

酒贩。“公主殿下,请收下他的酒当礼物。”商队统领继续说,“算是一点不成敬意的

补偿,没想到我们商队里竟有人­干­出这种事,真对不住。” ·

多莉亚和姬琪扶着丹妮站起来,毒酒正从裂开的酒桶缓缓流到泥地上。“你怎

么知道?”她颤抖着问乔拉爵士。“你怎么知道?”

“卡丽熙,本来我也不知,是看他不肯喝酒方才确定。先前我读了伊利里欧总督

的信,就害怕会有这种事发生。”他深­色­的眼睛环视着市集里围观的陌生人群。“走

吧,不适合在这里谈。”

他们抬她回去时,丹妮几乎要哭出来。嘴里这种味道她早已尝过:恐惧。她长年

生活在对韦赛里斯的恐惧当中,害怕唤醒睡龙之怒,现在的情形却更糟。如今她不

只为自己害怕,还要担心肚子里的胎儿。他想必是察觉了她的恐惧,因此在她体内

不安地胎动着。丹妮轻抚隆起的肚子,希望她可以伸手触碰他、搂抱他、抚慰他。“小

宝贝,你是真龙传人呢。”轿子帘幕紧掩,微微摇晃,她也随之晃动,“真龙传人哟,龙

是不会害怕的。”

回到她在维斯·多斯拉克的空心圆丘后,丹妮吩咐人们全部退下——除了乔拉

爵士。“告诉我,”她在靠垫上缓缓躺下,同时命令道,“是‘篡夺者’下的令吗?”

“是的,”骑士取出一张卷起的羊皮纸。“这是伊利里欧总督写给韦赛里斯的信。

信中说,劳勃·拜拉席恩已经下令,只要有人能杀了你或你哥哥,即可受领封地成为

贵族。”

“我哥哥?”她的啜泣中有一半是笑。“他还不知道,是不是?这么说来篡夺者欠

卓戈一个领主封号。”这次是她的笑声夹杂着啜泣,她保护­性­地紧抱住自己。“你说

迹有我,是吗?只有我吗?”

“你和你的孩子。”乔拉爵士脸­色­凝重地说。

“不行,他绝不能伤害我儿子。”她暗自决定,自己绝不会哭,也不会恐惧发抖。

篡夺者唤醒了睡龙之怒,她对自己说……然后她把视线转移到躺在深­色­天鹅绒

上的龙蛋。摇曳的灯光描绘出它们石面的鳞甲,将周遭空气的微尘染成鲜红和金

黄,宛如国王身边的廷臣。

接下来紧紧攫住她念头的,是因恐惧而生的疯狂,还是某种潜藏于血脉之中的

怪异智慧?丹妮说不准。她只听见自己的声音道:“乔拉爵士,点起火盆。”

“卡丽熙?”骑士眼神怪异地看着她。“天这么热,您确定吗?”

她这辈子从未如此确定。“是的。我……我受了点风寒,把火盆点上。”

他鞠了个躬。“如您所愿。”

煤炭烧起来后,丹妮将乔拉爵士遣走。她必须在无人注视的情况下才敢完成。真是疯狂之举,她一边对自己说,一边将那颗黑红交杂的蛋从天鹅绒上拿起来。蛋只会燃烧崩裂,那将是多么美丽的景象,乔拉爵士若知道我毁了龙蛋,一定会说我是个傻子。可是,可是……

她两手捧着龙蛋,走到火边,往下一放,把它与燃烧的煤炭放在一起。黑­色­的龙鳞仿佛在啜饮高热,熠熠发光,细小的红火舌舔着石头表面。丹妮将另外两颗蛋也放进火里,靠在黑的那颗旁边,然后她从火盆边退开,颤抖得喘不过气来。

她在旁观看,直到炭火只余灰烬,游移的火星自排烟口飘腾而出,热气在龙蛋周围波荡闪亮,最后归于平静。

你大哥雷加是最后的真龙传人,乔拉爵士曾对她这么说。丹妮哀伤地望着龙蛋,她究竟在期待什么?千万年前它们有生命,如今不过是漂亮石头罢了。它们不可能变成龙。真正的龙能腾空飞翔,喷吐烈焰,是活生生的血­肉­,而非死板板的顽石。

卓戈卡奥归来时,火盆已然冷却。科霍罗领着一匹驮马走在他后面,马背上挂着一头巨大的白狮。头顶的苍穹,星星就要出来了。卡奥笑着翻身下马,向她展示赫拉卡的爪子刮破绑腿所留下的伤痕。“我将用它的皮为你做一件斗篷,我生命中的月亮。”他对天发誓。

丹妮把在市集发生的事告诉他之后,所有的笑容都停住了,卓戈卡奥变得非常安静。

“这个下毒的人是第一个,”乔拉·莫尔蒙爵士警告他,“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为了贵族封号,很多人会铤而走险。”

卓戈沉默了一阵子,最后他说:“这个卖毒药的人,想从我生命中的月亮身边逃走,那就让他跟在她后面跑,让他跑。乔戈,安达尔人乔拉,我对你们两人说,从我的马群里挑选任何一匹——除了我自己的红马和我送给我生命的月亮做为新娘礼的

银马——它就是你们的了。我送给你们这件礼物,是为了感谢你们的功绩。”

“至于卓戈之子雷戈,骑着世界的骏马,我也要送他一件礼物。我要送他那张他

母亲的父亲曾经坐过的铁椅子,我要送他七大王国。我,卓戈,卡奥,要做这件事。”

他的音量渐高,举起拳头对天呼喊,“我要带着我的卡拉萨向西走到世界尽头,骑着

木马横渡黑­色­咸水,做出古往今来其他卡奥都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我要杀死穿铁衣

服的人,拆了他们的石头房子,我要强Jian他们的女人,抓他们的小孩来做奴隶,把他

们无用的神像带回维斯·多斯拉克,向圣母山行礼。我,拔尔勃之子卓戈在此发誓,

在圣母山前发誓,以天上群星为证。”

两天后,他的卡拉萨离开维斯’多斯拉克,往西南穿越草原。卓戈卡奥骑着红­色­

骏马领路在前,丹妮莉丝骑着小银马紧跟在他身边。至于那个酒贩,则­祼­着身子,赤

脚跑在后面。他的脖颈和手腕绑着锁链,锁链很长,一直系到丹妮银马的辔头上。她

一边骑,他一边跟着她跑,赤­祼­双脚,步履踉跄。他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只要他跟

上。

凯特琳

. 虽然距离尚远,无法看清旗帜上的图案,但透过迷朦雾气,她依旧瞧得出那

是白­色­旌旗,中间暗­色­一点只可能是史塔克家族的灰­色­冰原奔狼。一会儿,待亲眼

目睹之后,凯特琳勒住马缰,低头感谢天上诸神,她总算没有来得太迟。

“夫人,他们正等着我们过去呢,”威里斯·曼德勒爵士道,“如我父亲所保证

的。”

“那我们就别让他们再等下去吧,爵士先生。”布林登·徒利爵士轻踢马刺,快步朝前奔去,凯特琳策马与之并肩而行。

威里斯爵士和他的弟弟文德尔爵士跟在后面,率领着为数将近一千五百名士

兵:其中包括二十来位骑士和相同数目的侍从,两百名或持枪或佩剑的骑马战士与

自由骑手,其余则是配备长矛、长枪和三叉戟的步兵。威曼伯爵留在后方负责白港

的防御,他已年过六旬,体态臃肿得无法再骑马作战。“我若知道这辈子还会遇上打

仗,就应该少吃几条鳗鱼。”前来接船时,他这么对凯特琳说,一边还双手拍拍大肚

子,那指头肥得跟香肠没两样。“不过呢,您用不着担心,我家这两个小鬼会护送您

平安达到您儿子那边的。”

他的两个“小鬼”年纪都比凯特琳大,她还真希望他父子三人不要长得那么相像。威里斯爵士若是再重一点,大概也骑不成马了;她真心怜悯他的坐骑。年纪较轻的文德尔爵士也算得上是她所矢口最胖的人——假如她没遇见他父亲和哥哥的话。威里斯为人沉默多礼,文德尔则粗声粗气,两人都有大把海象式的长胡子,头秃得像新生婴儿的ρi股,而且几乎每件衣服都沾染了食物痕迹。不过,她挺喜欢他们,他们依约护送她到了罗柏身边,如他们父亲所保证的,这样就足够了。

看到儿子连东边也派出了斥候,她感到很高兴。兰尼斯特军出现时会在南方,但罗柏谨慎行事毕竟是好的。我儿正领军出征,她心里想,依然不太敢相信。她非常为他,也为临冬城担心害怕,但她不能否认心里也同样感到骄傲。一年之前,他还只是个孩子,如今的他变成什么样了?她不禁纳闷。

骑马斥候看见了曼德勒家族的旗帜——手握三叉戟的白­色­人鱼,自蓝绿海洋中缓缓升起——便热情地招呼他们。他们被领到一处­干­燥、可供扎营的高地,威里

斯爵士命令军队停在那里,升起营火,照料马匹。他的弟弟文德尔则陪伴凯特琳和

她叔叔,代表他父亲去向少主致意。

马蹄下的土地湿软不堪,随着踩踏缓缓下陷。他们行经煤烟袅袅的营火,一排

排的战马,满载硬面包和咸牛­肉­的货车。在一个地势较高的­祼­岩上,他们经过了一

座用厚重帆布搭建而成的领主帐篷。凯特琳认出霍伍德家族的旗帜,褐­色­驼鹿衬着

暗橙­色­底。

稍远处,透过雾气,她瞥见了卡林湾的高墙塔楼……或者应该说,高墙塔楼的

遗迹。一块块大如农舍的黑­色­玄武岩四处倾颓,活像小孩的积木,半沉进湿软的沼

地泥泞。而由它们所筑成的、曾与临冬城等高的城墙,业已完全消失;木造的堡楼更

在千年前便已腐烂蛀蚀』口今连半根木头都不剩,再也看不出辉煌一时的痕迹。先

民所建筑的雄伟要塞只剩三座高塔……而说书人却说古时曾有二十座。

“城门塔”看来还算完整,左右两边甚至还有几尺城墙。“醉鬼塔”陷在泽地边

缘,位于过去南墙和西墙交会的地方,如今倾斜得厉害,有如一位准备吐出满肚子

酒水的醉汉。相传,森林之子便是在高瘦尖细的“森林之子塔”顶召唤他们的无名诸

神,送出巨浪的惩罚,如今塔尖少了一半,看上去像是有只大怪兽咬了一口塔楼雉

堞,随后又把它吐进沼泽。三座塔楼均爬满青苔,有棵树从城门塔北面石墙缝隙间

长出,盘根错节,表面覆盖着幽灵般苍白的坏死树皮。

“诸神慈悲,”看到眼前的景象,布林登爵士不禁吃了一惊,“这就是卡林湾?

这不过是个——”

“——死亡陷阱。”凯特琳接口道:“叔叔,我知道这里看起来很不起眼,我初次

见到时也这么想,但奈德向我保证,这片‘废墟’远比看起来要易守难攻。残存的三

塔从三个方面控制堤道,任何北上的敌人都必须从他们中间通过,因为沼泽充满流

沙和陷坑,毒蛇肆虐其间,无法穿越。而若要攻打其中一塔,军队必须涉过深至腰部

的黑­色­泥泞,跨越蜥狮出没的护城河,再登上长满青苔、滑溜异常的城墙,同时从头

到尾都暴露在另外两塔弓箭手的箭雨之下。”她故作严峻地朝叔叔一笑,“入夜之

后,据说这里闹鬼,有很多充满恨意的北方幽魂等着吸南方人的鲜血。”

布林登爵士笑道:“记得提醒我别在此逗留太久。我上次照镜子时,看到自己还

是个南方人哪。”

三座塔顶均竖起了旗帜。醉鬼塔上的是卡史塔克家族的日芒旗,飘扬于冰原狼旗帜下;森林之子塔上则是大琼恩的碎链巨人;但城门塔顶仅有史塔克家族的旗帜,罗柏当是选该处作为指挥部。于是凯特琳朝那里走去,布林登爵士和文德尔爵士跟在后面,他们的坐骑缓缓走过铺于黑绿泥泞上的木板桥。

她在一个通风的大厅找到儿子。此时,他的身边围绕着父亲的封臣,黑火炉里烧着燃煤,他坐在一张巨大的石桌前,面前堆满地图和各式纸张,正聚­精­会神地与卢斯·波顿和大琼恩讨论战略。他起初没注意到她……是他的狼先发现了。那头大灰狼原本趴在火炉边,凯特琳刚进门,它便抬起头,金­色­的眸子与她四日相交。诸侯们纷纷安静下来,罗柏察觉到突来的静默,也抬起头。“母亲?”他的声音充满感情。

凯特琳好想飞奔过去,亲吻他甜美的双眉,将他紧紧搂住,再不让他受任何伤害……然而在众多诸侯面前,她不敢这么做。眼下他扮演的是男人的角­色­,她说什么也不能剥夺他的权力。于是她让自己站在人们权作长桌的玄武岩石板末端。冰原狼起身,轻步穿过大厅,走到她身边。她没见过这么大的狼。“你留了胡子。”她对罗柏说,灰风则嗅嗅她的手。

他摸摸长满胡茬的下巴,好像突然觉得不太习惯。“是啊。”他的胡须比头发更红。

“我挺喜欢你这样子,”凯特琳温柔地摸摸狼头,“你看起来很像我弟弟艾德慕。”灰风玩闹似地咬咬她的手指,然后快步跑回火边。

赫曼·陶哈爵士率先追随冰原狼穿过房间向她致意,他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将额头按上她的手。“凯特琳夫人,”他说,“您依旧如此美丽,在当今的动乱时刻,见到您真是令人宽心。”葛洛佛家的盖伯特和罗贝特、大琼恩以及其他封臣也陆续上前致意。席恩·葛雷乔伊是最后一个。“夫人,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说着他单膝跪下。

“我也没想到会来这里,”凯特琳道,“我在白港登岸后,威曼大人告诉我罗柏业已召集封臣,我才临时改变了主意。你们应该都认识他的儿子,文德尔爵士。”文德尔·曼德勒走上前来,极尽腰带所能容许的程度,向众人弯腰行礼。“这是我叔叔布

林登爵士,他离开了我妹妹,前来协助我方。”

“黑鱼大人,”罗柏说,“感谢您加入我们,我们正需要像您这般勇武的人。文德

尔爵土,我也很高兴得到您的协助。母亲,罗德利克爵士可有同你一道归来?我很想

念他。”

“罗德利克爵士自白港往北去了,我己任命他为代理城主,令他守护临冬城,直

到我们返回。鲁温学士虽然学识渊博,毕竟不擅战争之事。”

“史塔克夫人,您毋需担心,”大琼恩声如洪钟地告诉她,“临冬城不会有事。而

咱们过不了多久就会拿剑捅进兰尼斯特的ρi眼,唉,说话粗鲁还请见谅,然后呢,咱

们就一路杀进红堡,把奈德给救出来。”

“夫人』口您不见怪,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恐怖堡领主卢斯·波顿的声音极其细

小,然而当他开口讲话时,再高大的人都会安静倾听。他的眼瞳颜­色­淡得出奇,几乎

无从描绘,而他的眼神更是令人烦乱。“听说您逮捕了泰温大人的侏儒儿子,不知您

是否把他也带来了?我对天发誓,我们会好好利用这个人质。”

“我的确逮捕了提利昂·兰尼斯特,只可惜他现下已不在我手上了。”凯特琳不

得不承认。此话一出,四周立即响起阵阵错愕之声。“诸位大人,我也不希望此事发

生,然而天上诸神有意放他自由,更加上我那妹妹愚行所致。”她自矢口不应如此明显

地流露对妹妹的轻蔑,但鹰巢城一别实在很不愉快。她原本提议带小劳勃公爵同

行,让他在临冬城住上一段时日,她更大胆表示,与其他几个男孩作伴,应该对他很

有好处。然而莱沙的怒意简直让人看了都害怕。“我管你是不是我姐姐,”她回答,

“你敢偷我儿子,就给我从月门出去!”在那之后,什么都不用说了。

北境诸侯急于进一步探询相关消息,但凯特琳举起一只手。“我们稍后一定有

时间谈,眼下我长途跋涉,颇感疲惫,只想单独和我儿子讲几句。相信诸位大人必会

谅解。”她让他们别无选择,于是在向来遵从命令的霍伍德伯爵率领下,封臣们纷纷

鞠躬离开。“席恩,你也是。”看到葛雷乔伊留了下来,她又补上这句。他微笑着走开。

桌上有麦酒和|­乳­酪,凯特琳倒了一角杯,坐下来,小啜一口之后,细细端详儿

子。他似乎比她离开时长得高了些』p点胡子也确让他看起来年纪大了不少。“艾德

慕是从十六岁开始留胡子的。”

“我很快就满十六岁了。”罗柏说。

“但你现在是十五岁,才十五岁,就带领大军投入战场。罗柏,你能理解我的担忧吗?”

他的眼神倔强起来。“除了我没别人了。”

“没别人?”她说,“你倒是说说,我几分钟前见到的那些人是谁?卢斯·波顿、瑞卡德·卡史塔克、盖伯特·葛洛佛与罗贝特·葛洛佛,还有大琼恩、赫曼·陶哈……你大可把指挥权交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诸神有眼,你就算派席恩都成,虽说我不会选他。”

“他们不是史塔克。”他说。

“他们是成年人,罗柏,他们经验丰富。而不到一年前,你还拿着木剑在练习呢。”

听到这句话,她看到他眼里闪现怒意,但那火光稍现即逝,转眼间他又变回了大男孩。“我知道,”他困窘地说,“那你……你要把我送回临冬城去吗?”

凯特琳叹口气,“我应该要送你回去的,你原本就不该动身。可现在我不敢这么做,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有朝一日,你会成为这些诸侯的封君,倘若我现在就这么把你给送回去,像把小孩子赶上床。不给他吃晚饭一样,他们便会牢牢记住,并在背后取笑。将来你会需要他们的尊敬,甚至他们的畏惧,而嘲笑是惧怕的毒药,我不会对你这么做,虽然我一心只想保你平安。”

“母亲,谢谢你。”他说。脸上那层礼貌下的如释重负之情清晰可见。

她把手伸到桌子对面摸摸他的头发。“罗柏,你是我第一个孩子,我只要看着你,就能想起你红着脸呱呱坠地的那一天。”

他站起来,显然对于她的碰触感到有些不自在。他走到火炉边,灰风伸头摩擦着他的脚。“你知道……父亲的事吗?”

“知道。”劳勃猝死和奈德入狱的消息比任何事都更教凯特琳害怕,但她不能让儿子发现自己的恐惧。“我在白港上岸时,曼德勒大人跟我说了。你有你妹妹们的消息吗?”

“我收到一封信,”罗柏边说边搔冰原狼的下巴。“还有一封是给你的,但和我那

封一起寄到了临冬城。”他走到桌边,在地图和纸张间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张摺皱

的羊皮纸走回来。“这是她写给我的,我没想到把你的那封也带来。”

罗柏的语气令她有些不安。她摊平纸张读了起来,然而关切随即转为怀疑,接

着变成愤怒,最后成了忧惧。“这是瑟曦写的信,不是你妹妹写的。”看完之后她说,

“这封信真正的意思,正是珊莎没写出来的部分。什么兰尼斯特家对她多么照顾优

待……其实是威胁的口气。他们扣住了珊莎,当成|人质和筹码。”

“上面也没提到艾莉亚。”罗柏难过地指出。 ,

“的确没有。”凯特琳不愿去想这代表着什么意思,尤其在此时此地。

“我本来希望……如果小恶魔还在你手上,我们就可以交换人质……”他拿过

珊莎的信,把它揉得稀烂,她看得出这不是他第一次揉了。“鹰巢城那边有消息吗?

我已经写信给莱沙阿姨,请她援助。她是否召集了艾林大人的封臣?峡谷骑士会加

入我们吗?”

“只有一个会来,”她说,“最优秀的一个,那就是我叔叔……然而黑鱼布林登毕

竟是徒利家的人。我妹妹不打算派兵到血门之外。”

罗柏深受打击。“母亲,那我们该怎么办?我召集了这支一万八千人的大军,

可我不……我不确定……”他看着她,眼里闪着泪光,方才那个年轻气盛的领主转

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变回了十五岁的大男孩,希望母亲能提供解答。

这样是不行的。

“罗柏,你在怕什么?”她温柔地问。

“我……”他转过头,借以掩饰流下的泪水。“如果我们进兵……就算我们赢了

……珊莎还在兰尼斯特手上,父亲也是,他们会被杀的,对不对?”

“他们正希望我们这么想。”

“你的意思是他们说谎?”

“我不知道,罗柏,我只知道你别无选择。假如你到君临宣誓效忠,便永远也不

可能脱身。若是你夹着尾巴逃回临冬城,那封臣们对你原有的尊敬更将荡然无存,

有些人甚至会倒戈投靠兰尼斯特。届时王后便无后顾之忧,可以随意处置手上人

犯。我们最大的希望,或者说惟一的希望,便是你能在战场上击败对手。假如你能

活捉泰温大人或弑君者,那么交换人质便会非常可行。其实交换人质亦非重点所

在,最重要的是,只要你的实力令他们不敢小翩,奈德和你妹妹就会平安无事。瑟曦

不笨,知道若是战事对她不利,她可能会需要他们来换取和平。”

“若是战争并非对她不利,”罗柏问,“而是对我们不利呢?”; 凯特琳握住他的手。“罗柏,我不打算隐瞒事实,假如你战败,那我们就一点希; 望都没有了。据说凯岩城的人都是铁石心肠,你要牢牢记住雷加的孩子是什么下: 场。”: 她在他年轻的眼睛里见到了恐惧,却也看到了力量。“那么,我一定不能输。”; “把你所知的河间战事告诉我。”她说。她要知道他是否已准备就绪。: “不到两周前,在金牙城下的丘陵地有一场激战。”罗柏道,“艾德慕舅舅命凡斯

大人和派柏大人防守隘口,但弑君者率兵下山猛攻,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凡斯大; 人以身殉职。根据我们最新得到的消息,派柏大人正向奔流城撤军,以便和舅舅以

及他的其他封臣会合,詹姆·兰尼斯特穷追不舍。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情报,他们在山

Kou交战的同时,泰温大人正带着另一支军队从南方迂回进逼,据说规模比詹姆的部

队大得多。”

“父亲一定也知道这件事,所以他派人打着国王的旗帜前去阻止。领头的好像

是个南方少爷,叫艾里还是德里大人来着,雷蒙·戴瑞爵士也跟着去了,信上说还有

其他的骑土,以及一队父亲自己的卫士。然而这却是个陷阱,德里爵士刚渡过红叉. 河,立刻遭到兰尼斯特军猛烈攻击,国王的旗帜毫无效力,被人随意践踏。后来他们; 想撤过戏子滩,格雷果·克里冈又从后方突袭。我们不确定德里大人和其他少数人

是否逃脱,但雷蒙爵士和我们临冬城的多数卫土都战死了。传说泰温大人的军队已: 接近国王大道,正往北朝赫伦堡而来,沿途烧杀抢劫。”: 消息一个比一个更悲惨,凯特琳心想。情况比她想像中还糟。“你打算在这: 里等他么?”: “除非他真打算北上来此,但我们都认为他不会。”罗柏道,“我已经派人送信给: 父亲在灰水望的老朋友霍兰·黎德,假如兰尼斯特军企图穿越沼泽,泽地人会让他: 们举步维艰、损失惨重。盖柏特·葛洛佛认为以泰温大人的­精­明,他不会这么做,卢

斯·波顿也表示同意。他们相信他会在三河流域一带活动,将河间诸侯的城堡一个

一个逐步攻陷,直到最后奔流城孤立无援。所以我们必须南下去会他。”

光这念头便令凯特琳毛骨悚然。单凭他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怎么可能与詹姆或

泰温·兰尼斯特那样经验丰富的沙场老手抗衡?“这样好吗?此地易守难攻,传说古

代的北境之王只需守住卡林湾,便可击退十倍于己的敌军。”

“没错,话是这样说,但我们的粮食补给日渐短缺,待在这里自给自足已不容

易。我们原本是在等曼德勒大人,眼下他的儿子既然到了,我们便得动身。”

她突然明白,她听到的是诸侯们透过她儿子的声音在说话。这些年来,她在临

冬城多次宴请北方诸侯,也曾与奈德到他们家中作客,她很明白他们是什么样的

人,每一家她都摸透了底细,却纳闷罗柏知不知道。

然而他们顾虑的却也有理。她儿子所集结的这支军队既非自由贸易城邦的常

备军,亦非领薪水吃饭的守卫队,他们多数是平民百姓:佃农、庄稼汉、渔夫、牧羊

人、旅店老板的儿子、生意人和皮革匠,外加少数渴望掠夺的雇佣骑士、自由骑手和

流浪武士。当他们的领主发出召集令,他们便前来效命……然而并非永远。“进军当

然很好,”她对儿子说,“但要前往何处,有何目的?你有什么打算?”

罗柏迟疑片刻,“大琼恩认为我们应该出其不意突袭泰温大人,”他说,“然而葛

洛佛家和卡史塔克家的人都觉得避其锋芒,赶紧与艾德慕舅舅合力对付弑君者才

是明智之举。”他伸手拨拨蓬乱的枣红头发,看来有些闷闷不乐。“可等我们抵达奔

流城……我不确定……”

“你非确定不可,”凯特琳对/L子说,“不然就回家继续拿木剑练习罢。在卢斯·

波顿或瑞卡德·卡史塔克这种人面前,你绝不能犹豫不决。罗柏,你别搞错了,他们

是你的封臣,不是你的朋友。你既自任为总指挥,就得发号施令。”

儿子看着她,显得有些吃惊,仿佛不能完全相信刚才听到的话。“母亲,您说的

对。”

“我再问你一次:你有什么打算?”

罗柏抽出一张绘满褪­色­线条的老旧皮质地图,摊平在桌,其中一角因为长期卷

动而翘了起来,他用匕首固定住。“两个计划各有优点,可是……你看,假如我们试图绕开泰温大人主力,就得冒被他和弑君者两面夹击的风险,如果我们与他正面交战……根据各种情报显示,他不但总兵力比我多,骑兵的数量更是远远超过我们。虽然大琼恩说只要趁对方脱下裤子的时候攻其不备,人再多都不怕,可在我看来,像泰温·兰尼斯特这样身经百战的人,恐怕不容易被逮到啊。’’

“很好。”她说。看他坐在那里,为地图伤脑筋,从他的话中,她可以听见奈德的声音。“继续说。”

“我打算分配少量兵力留下来防守卡林湾,以弓箭手为核心,然后全军沿堤道南下。”他说,“渡过颈泽之后,我将兵分两路,步兵继续走国王大道,骑兵则从孪河城渡过绿叉河。”他指给她看。“泰温大人一旦得知我军南下的消息,当会率军北进与我们主力交战,届时我们的骑兵便可无后顾之忧地从河流西岸赶往奔流城。”说完罗柏坐下来,不太敢露出微笑,但看得出他对自己的表现颇感满意,渴望听到她的称许。

凯特琳皱紧眉,低头看着地图。“你让一条河挡在自己的军队之间。”

“却也挡在詹姆和泰温大人之间!’,他急切地说,终于绽开微笑。‘‘绿叉河在红宝石滩以北就没有渡口,劳勃就是在那里赢得了王冠。惟一的渡口是在孪河城,距离很远,更何况桥还掌控在佛雷大人手中。他是外公的封臣,对不对?”

迟到的佛雷侯爵,凯特琳心想。“他的确是,’,她承认,“但你外公从来不信任他,你也不应该轻信他。”

“我不会的。”罗柏向她保证。“你觉得这计划如何?”

虽然担心,她依旧不得不同意这是个出­色­的计划。他长得虽像徒利,她心想,心底却是他父亲的儿子,奈德把他教导得很好。“你要指挥哪一队?’’

“骑兵队。”他立刻答道。这也像他父亲:危险的任务,奈德永远自己扛。

“另一队呢?”

“大琼恩老说我们应该迎头痛宰泰温大人,我想给他这个荣誉,让他实现愿望。”

这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误,但要如何让他明白,而不伤害到他仅见雏形的自尊呢?“你父亲曾经对我说,大琼恩是他平生所见最勇猛无畏的人。”

罗柏嘻嘻笑道:“灰风咬掉他两根手指头,他却哈哈大笑。这么说来你同意哕?”

“你父亲并非无畏,”凯特琳指出:“而是勇敢,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儿子仔细考虑了半晌。“东路军将是惟一能阻挡泰温大人前往临冬城的屏障。”他若有所思地说,“嗯,就只有他们,以及我留在卡林湾的少量弓箭手。所以我不应该让无畏的人来率领,对不对?”

“没错。我认为你要的应该是冷静的头脑,而非匹夫之勇。”

“那就是卢斯·波顿了。”罗柏马上说,“我很怕那个人。”

“就让我们祈祷泰温‘兰尼斯特也怕他吧。”

罗柏点点头,卷起地图。“就这样办,我会派一队人马护送你回临冬城。”

这些日子以来,凯特琳极力使自己坚强。为了奈德,也为了他俩这个勇敢而倔强的儿子,她抛开了绝望和恐惧,仿佛那是她所不愿穿的衣服……然而现在她发现自己终究还是穿着。

“我不回临冬城,”她听见自己这么说,同时惊讶地发现,骤然涌出的泪水,已然模糊了她的视线。“你外公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奔流城里,你舅舅也被敌人团团包围,

提利昂

黑耳部的齐克之女齐拉当先去侦察,带回岔路口有支军队的消息。“从他们的营火计算,应该有两万个,”她说,“红旗子,上面一只金狮子。”

“是你父亲?”波隆问。

“要不就是我老哥詹姆。”提利昂说,“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他检视着自己这支衣着破烂的土匪队伍:三百名来自石鸦部、月人部、黑耳部和灼人部的原住民,这只是他着手组建的军队的种子。而冈恩之子冈梭尔此刻正在召集其他部落。他不知父亲看了这些身穿兽皮、手持偷来的破铜烂铁的人会怎么说,事实上,他自己看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究竟是他们的首领还是俘虏?恐怕是两者皆有罢。“我最好自个儿下去。”他提议。

“对泰温之子提利昂来说最好。”月人部的首领乌尔夫说。

夏嘎睁大眼睛瞪着他,露出骇人的神情。“多夫之子夏嘎不喜欢。夏嘎要和小男人一起去』口果小男人说谎,夏嘎就会剁掉他的命根子——”

“——拿去喂山羊,我知道。”提利昂有气无力地说,“夏嘎,我以兰尼斯特家之名起誓,我会回来的。”

“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齐拉是个矮小强悍的女人,胸平坦得和男孩子一样,却一点也不笨。“平地人的酋长以前欺骗过山上部落。”

“齐拉,你这样说真是太伤我的心了,”提利昂道,“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呢。不过算啦,你就跟我一道去吧,夏嘎、康恩代表石鸦部,乌尔夫代表月人部,提魅之子提魅代表灼人部,你们几个也一起来。”被他点名的原住民满怀戒心地彼此看看。“其余的留在这里等我通知。我不在的时候,拜托千万不要自相残杀。”

他两腿一夹马肚,向前快跑,逼他们要么立刻跟上,要么被抛在后面。其实他们有没有跟上对他来说都没差,怕只怕他们坐下来“讨论”个三天三夜。这是原住民最麻烦的地方,他们有种古怪的观念,认为开会的时候每个人都有权表达意见,甚至连女人也有开口的权利,所以不论事情大小,他们一律争吵不休。难怪几百年来,除了偶尔实施小规模的突袭,他们无法真正威胁到艾林谷。提利昂有意改变这个局面。

波隆和他并肩而行,身后——咕哝了几声以后——五个原住民骑着营养不良

的矮种马跟了上来。每匹马都骨瘦如柴,看起来小得可怜,走在颠簸山路上活像是

山羊。

两个石鸦部的人走在一块,齐拉跟乌尔夫靠得很近,因为月人部和黑耳部之间

的关系向来密切。提魅之子提魅则独自前行。明月山脉里的每一个部落都害怕灼人

部,因为他们用火自虐来证明勇气,甚至在宴会上烧烤婴儿来吃(这是其他几部说

的)。而提魅更令所有灼人部民害怕,因为他成年的时候用一把烧得白热的尖刀剜

出了自己的左眼。提利昂大致听出,灼人部中一般男孩的成年礼多半是烧掉自己的

一边|­乳­头、一根手指或是(只有非常勇敢或非常疯狂的人才做得出)一只耳朵。提魅

的灼人部同胞由于对他的挖眼行径大为折服,立刻便让他成为“红手”,约略等于战

争领袖的意思。

“我真想知道他们的国王烧掉的是什么。”提利昂听这故事的时候,对波隆这么

说。佣兵嘿嘿一笑,伸手指指他的胯下……不过就连波隆,在提魅身边讲话也特别

小心。既然这人疯到连自己眼睛都敢挖出来,想必不会对敌人温柔。

队伍骑马走下山麓小丘,远处,未砌水泥的石制嘹望塔上,守卫正向下扫视。一

只渡鸦振翅高飞。山路夹在­祼­岩中间转弯,他们来到了第一个有重兵防守的关卡。

道路为一堵四尺陶土矮墙所阻挡,高处站有十来个十字弓兵负责把守。提利昂要同

伴们停在­射­程之外,策马独自走近。“这儿由谁负责?”

守卫队长很快出现,一认出他是领主的儿子,立刻派人马护送他们下山。他们

快马跑过焦黑的田野和焚尽的村舍,进入河间地区,接近三叉戟河的支流绿叉河。

提利昂虽没看见尸体,但空气中弥漫着专食腐尸的乌鸦发出的味道;显然这里最近

曾发生战斗。

离十字路口半里格的地方,架起了一道削尖木桩排列的防御工事,由长矛兵和

弓箭手负责防守。防线之后,营地绵延直至远方,炊烟如纤细的手指,自几百座营火

中升起,全副武装的人坐在树下磨利武器,熟悉的旗帜飘扬风中,旗竿深深Сhā进泥

泞的地面。

他们走近木栅时,一群骑兵上前盘问。领头的骑土身穿镶紫水晶的银铠甲,肩

披紫银条纹披风,盾牌上绘有独角兽纹饰,马形头盔前端有一根螺旋独角。捉利昴勒马问候:“佛列蒙爵士。”

佛列蒙·布拉克斯爵士揭起面罩。“提利昂,”他惊讶地说,“大人,我们都以为您死了,不然也……”他有些犹豫地看着那群原住民。“您的这些……同伴……”

“他们是我亲密的朋友和忠诚的部属,”提利昂道,“我父亲在哪儿?”

“他暂时将岔路口的旅店当成指挥总部。”

提利昂不禁苦笑,路口那家旅店!或许天上诸神当真有其公理在。“我这就去见他。”

“遵命,大人。”佛列蒙爵士调转马头,一声令下,便有人将三排木桩从地上拔起,空出一条路来,让提利昂带着他的人马穿过。

泰温公爵的军营广达数里,齐拉估计的两万人与事实相去不远。普通士兵露天扎营,骑土则搭建帐篷,而有些领主的营帐大得像房屋一样。提利昂瞥见普莱斯特家族的红牛纹饰、克雷赫伯爵的斑纹野猪、马尔布兰家族的燃烧之树,以及莱顿家族的獾。他快步跑过,骑士们纷纷向他打招呼,而民兵见了那群原住民,吃惊得张大了嘴。

夏嘎的嘴张得也不小;显然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马和武器。其他几名高山盗匪的惊讶之情掩饰得稍微好一点,但提利昂认为他们的惊讶程度绝不在夏嘎之下。情况对他越来越有利了,他们越是对兰尼斯特家的势力感到折服,就越容易听他摆布。

旅店和马厩与记忆中相去不远,只是村里的其他屋舍如今只剩乱石残垣和焦黑地基。旅店院子里搭起了一座绞刑台,挂在上面的尸体前后摇摆,全身停满了乌鸦。提利昂接近时,乌鸦纷纷“嘎嘎…隆叫,振翅腾空。他跳下马,抬头看着尸体的残余部分。她的嘴­唇­、眼睛和大半脸颊都给啃了个­干­净,腥红的牙齿暴露在外,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我不过跟你要一个房间、一顿晚饭和一瓶酒罢了。”他语带指责地叹了口气。

几个小男孩迟疑地从马厩里出来照料他们的马匹,可夏嘎不愿交出自己的坐骑。“这小鬼不会偷你的母马啦,”提利昂向他保证。“他只是想喂它吃点燕麦,喝些

水,刷刷背罢了。”老实说,夏嘎自己的毛皮外衣也很需要刷一刷,不过直接说出口

未免太没技巧了。“我跟你保证,马儿绝不会受伤。”

夏嘎瞪大眼睛,松开紧握缰绳的手。“这是多夫之子夏嘎的马。”他朝马厩小厮

咆哮。

“如果他不把马还你,就剁掉他的命根子,拿去喂山羊。”提利昂保证,“不过你

得先找到山羊。”

旅店招牌下站了两个红袍狮盔的卫士,一左一右看守着门。提利昴认出了侍卫

队长。“我父亲人呢?”

“在大厅里,大人。”

“我的人需要吃喝,”提利昂告诉他,“交给你打点。”他走进旅店,立刻看到了父

亲。

身兼凯岩城公爵与西境守护二职的泰温·兰尼斯特现年五十多岁,却健壮得像

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即便坐着,他依旧显得身躯高大,两腿颀长,肩膀宽厚,小腹平

坦,手臂虽细却肌­肉­结实。自从原本蓬厚的金发开始渐渐稀少后,他便命令理发师

把他剃成光头;泰温公爵是个做事果敢决断的人,因此他也把­唇­边和下巴的胡子通

通刮­干­净,只留两颊鬓须,两大丛结实的金胡子从双耳一直覆到下颚。他的眼睛淡

绿中带着金黄。曾经有个愚蠢的弄臣开玩笑说泰温大人连拉的屎里都有黄金——

此人据说还活着,不过住在凯岩城最深处的地牢里。

提利昂走进旅店大厅时,泰温公爵正和他仅存的手足——凯冯·兰尼斯特爵士

喝着一瓶麦酒。叔叔有些发胖,头也快秃了,下巴全是­肉­,黄胡子修剪得很短。凯冯

爵士首先看到他。“提利昂?”他惊讶地说。

“叔叔,”提利昂一鞠躬,“父亲大人。见到你们真好。”

泰温公爵并未起身,他只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侏儒儿子一番。“看来关于你已死

的传言不攻自破了。”

“真抱歉让您失望,父亲大人。”提利昂说,“千万不用跳起来拥抱我,我可不希

望您扭到腰。”他穿过房间,走到桌边,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畸形的腿摇摇摆摆、格

外醒目。只要父亲的视线一刻停留在他身上,他就很不自在地想起自己所有的畸形

和缺陷。“非常感谢您为我出兵打仗。”说着,他爬上一张椅子,自顾自地拿起父亲的酒瓶倒酒。

“得了吧,乱局都是你挑起的。”泰温公爵回答,“换成你哥哥詹姆,他绝不会屈服于一介­妇­人之手。”

“这就是詹姆和我的不同之一啦。他还比我高呢,如果您注意到的话。”

父亲没理会他的俏皮话。“事关家族荣誉,除了出兵,我别无选择。让兰尼斯特家人流血的人,必受惩罚,休想全身而退!”

“听我怒吼。”提利昂嘻嘻笑道,这是兰尼斯特家族的箴言。“说真的,其实我半滴血都没流,虽然有几次很接近。莫里斯和杰克却死了。”

“所以你需要新手下?”

“父亲大人,这就不用劳烦您了,我自己找了几个。”他试着咽下麦酒,酒是褐­色­,充满发酵的味道,非常浓,浓到几乎能咀嚼,不过的确香醇之极,真可惜父亲把老板娘给吊死了。“您的战事进展如何?”

作答的是叔叔,“到目前为止,还算顺利。艾德慕爵士将人马分散为小队,派到领土边界阻止我方突袭,你父亲大人和我在他们会合之前,就将其大部各个击破。”

“你哥哥打的胜仗则是一场接一场。”父亲说,“他先在金牙城外击溃凡斯伯爵和派柏伯爵的军队,随后在奔流城下与徒利家的主力部队进行决战。那一仗,三河诸侯被打得落花流水,艾德慕·徒利爵士和手下许多封臣骑土一同被俘。布莱伍德伯爵集结少数残兵逃回奔流城,闭门死守,詹姆正加紧围城。其他诸侯大都作鸟兽散,各自逃回家去了。”

“而你父亲和我正一个一个消灭他们。”凯冯爵士说,“缺了布莱伍德伯爵坐镇,鸦树城立即陷落,河安伯爵夫人由于缺乏人手,也献出了赫伦堡。格雷果爵士则把派柏家和布雷肯家的领地烧得一­干­二净……”

“所以没人挡得住你们哕?”提利昂说。

“也不尽然,”凯冯爵士道,“梅利斯特家依旧保有海疆城,孪河城的瓦德·佛雷也正在召集兵马。”

“不碍事,”泰温公爵说,“除非嗅到胜利的气息,否则佛雷家不会出兵,而眼下

空中都是溃败的味道。至于杰森·梅利斯特,他缺乏单独作战的兵力,一旦詹姆攻下奔流城,他们两家自会跟着臣服。史塔克家和艾林家若不出兵,这场仗已经赢了。”

“换作是我,不会太担心艾林家。”提利昂道,“但史塔克家就不一样了,艾德大人——”

“——是我们的人质。”父亲说,“人在红堡底下的地牢里发烂发臭,无法带兵打仗。”

“的确是没办法,”凯冯爵士同意,“但他儿子已经召集诸侯,目前正带着一支大军坐镇卡林湾。”

“任何一把剑,惟有试过之后方才知其效果。”泰温公爵表示,“史塔克家那小鬼还是个孩子,想必很喜欢号角吹奏、旗帜飘扬的景象,可战争毕竟是屠杀之事,只怕他承受不了。”

看来他缺席期间,局势产生了有趣的发展,提利昂心想。“当外面净在于些‘屠杀之事’的时候,咱们骁勇善战的国王陛下又在做什么呢?”他问,“我倒很想知道,我那能言善道的漂亮姐姐,究竟是怎么说服劳勃,同意囚禁他亲爱的伙伴奈德?”

“劳勃·拜拉席恩已经死了。”父亲告诉他。“如今在君临执政的是你外甥。”

这倒真令提利昂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我姐姐执政?”他又灌了一口酒。眼下瑟曦的老公死了,换她掌权,王国局势必将大为动荡。

“如果你有意帮忙,我倒有个任务可以交给你。”父亲说,“马柯·派柏和卡列尔·凡斯在我们后方兴风作浪,袭击我红叉河对岸的领土。”

提利昂喷了一声。“不过就是几只寄生虫捣蛋,若是平常,我会很乐意去给这些没礼貌的家伙一点颜­色­瞧瞧,可是父亲大人,我还可以派上别的用场。”

“是吗?”父亲看来不为所动。“另外还有两个奈德·史塔克的余孽,专门­骚­扰我们的征粮部队。一个是想逞英雄的贵族少爷贝里·唐德利恩,还有他带在身边的那个痴肥僧侣,最爱让剑喷火的那位。你能发挥你逃跑的本事,去对付他们么?当然,不能给我捅出更大的漏子。”

提利昂用手背抹抹嘴,微笑道:“父亲,知道您这么信任我真教人感动,嗯,您要

给我……二十个人?五十个?您确定拨得出这许多人手?唉,没关系,假如我碰上索罗斯和贝里大人,一定好好揍他们一顿ρi股。”他爬下椅子,摇摇摆摆地走向餐具柜,柜子上摆了一盘白|­乳­酪,周围放着水果。“不过首先,我得实现我的诺言。”他边说边切下一块­奶­酪。“我要三千顶头盔,三千套锁甲、剑、长枪、钢制矛头、钉头锤、战斧、铁手套、颈甲、护膝、胸甲,以及用来载运这些东西的马车——”

身后的门轰然撞开,力道刚猛,提利昂差点松开手上的食物。凯冯爵土咒骂着跳起来,侍卫队长整个人飞过房间,撞上壁炉,滚进已经冷却的灰烬,狮盔歪在一边。夏嘎跟着闯进来,啪的一声,用他粗如树­干­的膝盖将队长的佩剑折成两段。随后他丢下断剑,大摇大摆地走进大厅,人还未到,全身有如烂|­乳­酪的臭味先至,在密闭房间里显得格外呛人。“红衣小鬼,”他咆哮道,“下次你要再敢在多夫之子夏嘎面前拔剑,我就剁掉你的命根子,拿来用火烤。”

“怎么,找不到山羊?”提利昂边说边咬了口|­乳­酪。

其他几个原住民跟随夏嘎走进大厅,波隆也在其中。佣兵有些遗憾地朝提利昂耸耸肩。

“你又是哪位?”泰温公爵问,口气冰冷如霜。

“父亲,他们跟着我一道回家。”提利昂解释,“我可以把他们留下来吗?他们吃不了多少的。”

无人发笑。“你们这帮野蛮人凭什么打断我们的会议?”凯冯爵士质问。

“平地人,你说我们是野蛮人?”若你帮他洗个澡,康恩其实还算得上英俊。“我们乃是自由人,自由人天生有权参加所有的作战会议。”

“你们哪一个是狮子酋长?”齐拉问。

“他们两个都是老头子。”未满二十岁的提魅之子提魅宣布。

凯冯爵土伸手拔剑,但他哥哥伸出两根手指,按在他的手腕上,表示制止。泰温公爵不动声­色­。“提利昂,你的礼貌上哪儿去了?还不快帮我们介绍这几位……贵客。”

提利昂舔舔手指。“乐意之至,”他说,“这位美少女是黑耳部的齐克之女齐拉。”

“我不是什么少女,”齐拉抗议,“我的儿子们已经割了五十只耳朵了。”

“愿他们再多割五十只。”提利昂摇摇摆摆地从她身边走开。“这位是科拉特之子康恩,生得活像凯岩城堡,一身长毛的是多夫之子夏嘎,他们两个是石鸦部的。这位是月人部的乌玛尔之子乌尔夫。这位是灼人部的红手,提魅之子提魅。这是佣兵波隆,并无特定效忠对象,在我认识他的短短时间里,已经两次变节,父亲大人,他跟你应该很和得来。”然后他转向波隆和原住民,“容我为各位介绍家父,兰尼斯特家族的泰陀斯之子泰温、凯岩城公爵、西境守护、兰尼斯港之盾,以及永远的国王之手。”

泰温公爵站起来,那威严和气势完全符合上述头衔。“即便远处西境,明月山脉各部落战士的英勇事迹我们也时有耳闻。诸位可敬的大人,什么风将您们从自家要塞吹到这儿来的呢?”

“我们骑马。”夏嘎说。

“他答应给我们衣服和武器。”提魅之子提魅说。

提利昂正打算将他那把艾林谷化为冒烟荒原的构想告诉父亲,大门却又再度打开,便只得暂时作罢。使者用怪异的眼神飞快地瞥了提利昂那群原住民一眼,然后在泰温公爵面前单膝跪下。“启禀大人,”他说,“亚当爵士要我向您报告,史塔克军已开始沿堤道南下。”

泰温·兰尼斯特公爵没有笑,泰温公爵从来不笑,但提利昂早巳学会观察父亲的喜悦神情,此时此刻这样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写在他脸上。‘‘这么说来,小狼终于挪窝了,准备来跟狮子们玩玩了。”他用略带满足的口气说,“好极了。你回去吩咐亚当爵士,要他立刻撤退,在我军主力抵达之前,不准与北方人交战,但我希望他派人­骚­扰对方侧翼,并尽量吸引他们南下。”

“一切照您吩咐。”传令兵骑马离开。

“这里地势良好,”凯冯爵士指出,“不仅接近浅滩,周围又布下了陷坑和尖桩。假如他们南下,我看不如以逸待劳,在此迎头痛击。”

“等见识我方的兵力后,那小鬼有可能丧失勇气,直接撤退。,’泰温公爵回答,“而我们越早击败史塔克军,就能越快摆脱牵制,抽出手来,全力对付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吩咐鼓手敲集合令,并派人传话通知詹姆,我要即刻进军与罗柏·吏塔克决

战。”

“遵命。”凯冯爵士道。

提利昂饶富兴味地看着父亲转身面向这群半野蛮的原住民。“据说高山部落的

男子是勇猛无惧的战士。”

“没错。”石鸦部的康恩回答。

“女人也一样,”齐拉补充。

“与我一同出兵抗敌,我保证你们能得到我儿子承诺的一切,甚至更多。”泰温

公爵告诉他们。

“我们怎么知道你会遵守约定,”乌玛尔之子乌尔夫说,“况且我们已经有了儿

子的承诺,­干­嘛还需要父亲的?”

“我没说你们‘需要’,”泰温公爵回答,“我那是客套话,没别的意思。你们不需

要和我们并肩作战,来自冬境北国的人乃是玄冰铸成,碰上他们,连我手下最勇敢

的骑士也会害怕。”

喔,这招漂亮,提利昂心想,脸上露出狡猾的微笑。

“灼人部什么都不怕,提魅之子提魅将和狮子一起打仗。”

“灼人部去过的地方,石鸦部都先去了。”康恩不甘示弱地表示,“我们也去。”

“多夫之子夏嘎会剁掉他们的命根子,拿去喂乌鸦。”

“狮子酋长,我们跟你一起去,”齐克之女齐拉同意。“但你的半人儿子也要跟我

们在一起。他用种种承诺换得一条命,在我们拿到他答应的武器之前,他的命是我

们的。”

泰温转头,用那双金瞳眼睛看着儿子。

“乐意之至,”提利昂听天由命地笑了笑。

珊莎

王座厅里,劳勃国王生前最喜爱的挂毯织锦通通被扯了下来,杂乱无章地堆

在角落,如今四壁萧然。

曼登·穆尔爵士前去守在王座底,与他另外两名御林铁卫弟兄一道站岗,所以

暂时无人看管在门边徘徊的珊莎。太后赐给她在城堡里自由来去的权利,作为她表

现良好的奖赏。但即便如此,不论她走到何处,身旁依旧有人紧随。“这是给我准媳

­妇­的荣誉护卫。”太后这么称呼他们,然而珊莎却一点也不觉得受尊重。

所谓“在城堡里自由来去”,指的是她可以在红堡里任意行动,只要她答应不走

出城墙以外。这个要求珊莎倒是很乐于配合,一来城门日夜有杰诺斯·史林特的金

袍卫士或兰尼斯特家的武士看守,她本来就不可能出去;二来,就算她真的离开城

堡,又能去什么地方呢?只要能在广场里散散步,到弥赛拉的花园采几朵花,或是造

访圣堂,为父亲祈祷,她便心满意足了。有时候她也会在神木林祷告,因为史塔克家

族是信奉古老诸神的。

今天,是乔佛里登基后首次上朝听政,珊莎很紧张地四处张望。西窗下站了一

排兰尼斯特卫士,东窗下则是身穿金­色­披风的都城守卫队。她没见着任何平民百

姓,旁听席上也只有一小群贵族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他们为数不过二十,从前劳

勃国王的时代,出席者动辄百人以上。

珊莎走进旁听席,一边穿梭着往前排移动,一边喃喃向人们问好。她认出黑皮

肤的贾拉巴·梭尔,神情郁闷的艾伦·桑塔加爵士,以及雷德温家的双胞胎恐怖爵士

和流口水爵土……可他们却似乎都不认得她。或者他们认得,却把她当瘟疫般

避之惟恐不及。憔悴的盖尔斯伯爵一见她走近,便遮住脸,假装剧烈咳嗽;而喝得醉

醺醺,人又顶滑稽的唐托斯爵士正要向她打招呼,只见巴隆·吏文爵士在他耳边低

语了几句,他便转开头去。

还有好多好多人都不见了。其他人到哪里去了?珊莎纳闷。她徒劳无功地搜索

友善的脸孔,然而谁都不愿正眼瞧她。她仿佛成了幽魂,还来寿终正寝,便已宣告死

亡。

派席尔大学士独自坐在议事桌边,两手撑在胡子下,那样子像是睡着了。接着,

她看见瓦里斯伯爵匆匆忙忙地进入大厅,走路没有半点声音。过了一会儿,贝里席

伯爵也笑盈盈地从大门走进来,一边和蔼可亲地与巴隆爵士和唐托斯爵士闲话家

常,一边朝大厅前方移动。珊莎的肚子绞成一团,好似有成群蝴蝶飞舞。我不该害

怕的,她告诉自己,我没什么好怕的,一切都会圆满收场,因为小乔爱我,太

后也爱我,她亲口说的。

司仪的声音响起:“恭迎安达尔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国王,七国统治者,拜拉席

恩家族与兰尼斯特家族的乔佛里一世陛下。恭迎陛下的母亲大人,西境之光,全境

守护者,摄政太后,兰尼斯特家族的瑟曦陛下。”

一身灿烂白甲的巴利斯坦·赛尔弥爵士带领他们走进来,亚历斯·奥克赫特爵士护送太后,柏洛斯·布劳恩爵士则走在乔佛里旁边。眼下六名御林铁卫都在大厅,众白骑士齐聚一堂,只有詹姆·兰尼斯特缺席。她的白马王子——不对,是她的国王了!——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铁王座的阶梯,他的母后则和重臣们坐在一起。小乔身穿绣红线的黑天鹅绒外衣,肩披闪闪发光的高领金缕披风,头戴镶嵌红玉黑钻石的黄金宝冠。

乔佛里转头环顾大厅,与珊莎四目相交,他面露微笑,缓缓坐下,然后开口道:“惩治叛徒,奖励忠臣,此乃国王职责所在。派席尔大学士,我命你宣读我的判决。”

派席尔站起来,他衣着华丽,身穿厚重的红天鹅绒长袍,貂皮衣领,亮金饰带,衣袖低垂,上面满是镀金涡形装饰。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之后,开始宣读一长串的名单,并以国王和重臣之名,命令他们即刻上朝宣誓效忠,倘若不从,将被视作叛徒,其领地和封号均由王室收回。

他念出的名字令珊莎屏住了呼吸: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公爵夫­妇­和他们的女儿,蓝礼公爵,罗伊斯伯爵兄弟和他们的儿子,洛拉斯·提利尔爵士,梅斯·提利尔公爵及其兄弟、叔父和儿子,密尔的红袍僧索罗斯,贝里·唐德利恩伯爵,莱沙·艾林夫人和她的儿子小劳勃,霍斯特·徒利公爵及其弟布林登爵士、其子艾德慕爵士,杰森·梅利斯特伯爵,边疆地的布莱斯·卡伦伯爵,泰陀斯·布莱伍德伯爵,瓦德·佛雷侯爵和他的继承人史提夫伦爵士,卡列尔·凡斯伯爵,裘诺·布雷肯伯爵,希拉·河安伯爵

夫人,多恩亲王道朗·马泰尔及其所有子嗣。好多人啊,她一边听派席尔念个不休,

心里一边想,光把这些命令送出去,就得用上一整群的渡鸦。

最后,接近末尾时,珊莎害怕已久的名字终于出现:凯特琳·史塔克夫人,罗柏·

史塔克,布兰登·史塔克,瑞肯·史塔克,艾莉亚·史塔克。珊莎差点没叫出声。艾莉

亚?他们竟然要艾莉亚上朝宣誓效忠……这么说来妹妹肯定已经乘船逃走,安全地

回到临冬城了……

派席尔大学士卷起名单,塞进左手袖子,然后从右边袖子抽出另一张羊皮纸。

他清清喉咙,继续念道:“为取代叛徒艾德·史塔克,遵照国王陛下的意愿,由凯岩城

公爵暨西境守护泰温·兰尼斯特接任国王之手一职,以国王之名统理政事,率军讨

平乱党,传达其意旨。陛下有令,重臣赞同。”

“为取代叛徒史坦尼斯·拜拉席恩,遵照国王陛下的意愿,由摄政太后瑟曦·兰

尼斯特接任其朝廷重臣一职,以始终如一之可靠支持,协助其治国以睿智,判决以

正义。陛下有令,重臣赞同。”

珊莎听见四周的贵族窃窃私语,然而耳语声很快平息下来。派席尔继续念诵:“对于尽忠职守之君临都城守卫队长杰诺斯·吏林特,国王陛下亦希望将其立刻擢升为贵族之列,并赐予历史悠久之赫伦堡及其所有封地税赋,其子嗣将世代继承此等荣耀,万世不辍。由是,陛下有令,史林特伯爵即刻成为朝廷重臣,助其统御国事。陛下有令,重臣赞同。”

珊莎的眼角余光瞥见杰诺斯·史林特走了进来。这回议论声更大,且夹杂了愤怒的话音。许多拥有几千年族史的高傲领主很不情愿让到两旁,好让这头顶渐秃,面目如蛙的平民过去。他的黑天鹅绒长衫上镶了纯金鳞片,每走一步就丁当轻响,肩头则是黑金相间的锦缎格子披风。两名相貌丑陋的男孩走在他前面,步履踉跄地举着与他们等高的金属重盾,这必定是他的儿子无疑。他为自己选择的家徽是一根金­色­的染血长枪,底面漆黑如夜。珊莎见了不禁手上起了­鸡­皮疙瘩。

等史林特伯爵就位后,派席尔国师继续念:“最后,于此密谋四起、动乱不堪的危殆之际,吾人备受爱戴的劳勃国王新近驾崩,吾等重臣认为乔佛里国王之生命安

危实乃首要之急……”他望向太后。

瑟曦站起来。“巴利斯坦·赛尔弥爵士听命。”

巴利斯坦爵土原本站在铁王座底,有如雕像般纹丝不动,此刻他单膝跪下,低头道:“太后陛下,微臣听候您的差遣。”

“请起,巴利斯坦爵士。”瑟曦·兰尼斯特道,“您可以卸下头盔。”

“陛下?”老骑士起身,摘下他的高顶白盔,却有些不知所措。

“爵士先生,长久以来您为国效命,尽忠职守,七大王国中每位善男信女皆对您心怀感激。然而,恐怕您的服务现在必须告一段落,国王和吾等重臣都希望您能卸下您的沉重负担。”

“我的……负担?恐怕我……我不……”

这时新科贵族杰诺斯·史林特开了口,语气沉重,直截了当:“太后陛下的意思是,您御林铁卫队长的职务已被解除了。”

高大的白发骑土站在原地,整个人仿佛顿时小了一圈,喘不过气来,“陛下,”最后他终于开口,“御林铁卫乃宣誓效命的兄弟,立下誓言,即为终身,惟死方能解除铁卫队长所负之神圣使命。”

“巴利斯坦爵士,敢问是谁的死?”太后的声音虽轻柔如丝,话中所言却震慑全场。“是你,还是你的国王?”

“你保护不了我父亲,”铁王座上的乔佛里语带指控地说,“你年纪太大,谁都保护不了了。”

珊莎看着骑士抬眼凝望他的新国王,过去她从不觉得他年事已高,如今他却老态毕露。“陛下,”他说,“我二十三岁那年被选为白骑士。而自我初次掌剑以来,那便是我惟一所求。我放弃了家族古堡的继承权,原本要与我成婚的女孩嫁给我堂弟,我不需封地,无能子嗣,终我一生,惟有为国奉献。我宣誓时杰洛·海塔尔爵士为见证人……我宣誓尽我所能保护国王……为他抛头颅、洒热血……我曾与白牛和多恩领的勒文亲王……以及“拂晓神剑”亚瑟·戴恩爵士并肩作战。在我为您父王效命之前,我守护过伊里斯国王,以及他的父亲杰赫里斯……我曾为三个国王效力...... ,,

“结果他们通通都死了。”小指头指出。

“你的职务到此为止,”瑟曦·兰尼斯特宣布,“乔佛里身边需要年轻力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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